“往生栈,莫回头,回头便是身首分。”
“旧债主,新客人,哪个才是画押人?”
纸面人那漏风箱般的笑声在【纸栈】昏黄的光线下回荡,带着一种粘稠的恶意。他浑浊的眼睛在江眠和濒临崩溃的镜像萧寒之间逡巡,如同评估着两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修改契约?”江眠挑眉,指尖依旧悬在那本人皮账簿之上,暗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微微脉动,“如何修改?”
镜像萧寒则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周身破碎的镜片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交易?你们敢拿我做交易?!我是镜君!我是萧寒!”他的嘶吼在客栈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回响,却引得那些旁观的“残响”客人们发出更加兴奋的、无声的骚动。
纸面人无视了镜像萧寒的咆哮,枯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柜台,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在敲打某种无形的算盘。“原契约,你用‘情感记忆’,换‘冰冷真相’。现在,多了一份‘素材’……”他指向镜像萧寒,“……这份素材,蕴含的‘执念’与‘痛苦’,品质上乘,可抵部分价码。或许,你可以保留一部分……你最舍不得的‘温度’?”
他话语中的诱惑如同毒蛇吐信。保留一部分情感记忆,意味着在成为复仇工具的路上,不至于彻底沦为冰冷的空壳。这对于任何尚有残存人性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条件。
苏玉衡急声道:“江眠!别信他!这地方诡异,这契约更是邪门!谁知道他所谓的‘保留一部分’会是什么后果!”
江眠沉默了。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是挣扎,是权衡,还是……别的什么?
镜像萧寒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转向江眠,破碎镜片下的眼神充满了扭曲的急切与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江眠!你不能信他!他是‘往生栈’的伥鬼!专门诱骗活物签下魂契!你忘了我们当初……”
他的话戛然而止。
江眠猛地抬起头,那双诡谲的瞳孔骤然收缩,右眼的金芒如同遇到乱流的程序般疯狂闪烁了一下。“我们当初?”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们’?你指的是谁?是你这个顶着萧寒皮囊的影子,和……我?”
她向前一步,逼近镜像萧寒,左眼的黑暗几乎要满溢出来:“你都知道些什么?‘往生栈’?你以前来过这里?或者说……‘萧寒’来过这里?”
镜像萧寒被她逼问得连连后退,脸上破碎的镜片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更加苍白、甚至带着细微裂痕的皮肤。他眼神慌乱,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他脑海中翻搅,带来剧痛却无法拼凑成形。“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很熟悉……危险……”
“感觉?”江眠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听不出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探究和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悸动。她不再看镜像萧寒,转而面对纸面人,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好,修改契约。我要保留……关于‘恨’的记忆。其余的‘温度’,连同这个镜像的‘执念与痛苦’,换我要的真相。”
她选择了“恨”。抛弃了爱,抛弃了喜悦,抛弃了悲伤,唯独留下了最炽烈、最黑暗、最能驱动毁灭的恨意。
苏玉衡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眼前的江眠,正在主动将自己锻造成一把只为毁灭而生的凶器。
纸面人似乎对这个选择非常满意,喉咙里再次发出嗬嗬的笑声。“明智的选择……恨,是最持久燃料。”他拿起那支骨质毛笔,在人皮账簿上飞快地书写起来,暗红色的墨迹如同活物般渗透进纸张。
写罢,他将账簿再次推向江眠:“新契约已成。按印吧。”
江眠看着那散发着不祥波动的契约,指尖的暗金纹路光芒微盛。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异变再生!
【纸栈】那纸糊的大门,连同周围的墙壁、天花板,猛地剧烈扭曲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外面攥住了这个空间,狠狠揉捏!
“吱嘎——咔嚓!”
纸张撕裂的声音,骨骼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昏黄的灯光疯狂闪烁,那些端坐的“残响”客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啸,身形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剧烈波动、消散!纸人伙计们则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谄媚笑容凝固,然后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垮塌下来!
整个【纸栈】正在从外部被强行入侵、挤压、破坏!
“怎么回事?!”苏玉衡惊骇地看向四周,规则层面的剧烈动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纸面人佝偻的身形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晃动,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怒,猛地合上人皮账簿,厉声喝道:“是‘清道夫’!锁芯的爪牙发现这里了!交易中止!”
“清道夫?”江眠眼神一凛,瞬间收回按印的手。她融合的“锚点”记忆碎片中,似乎对这个词有模糊的印象——那是锁芯秩序下,专门清除“异常规则节点”和“不受控存在”的恐怖机制!
“走!”纸面人低吼一声,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融入身后那由纸张糊成的墙壁,消失不见。他竟然直接舍弃了这个经营许久的【纸栈】空间!
几乎在纸面人消失的同时,【纸栈】的顶部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强行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暗红色的、属于归墟城本底的天光混杂着浓稠的雾气倾泻而下。透过裂口,可以看到数个体型庞大、由锈蚀金属与规则锁链缠绕构成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扭曲造物,正用它们那毫无生气的“感知器官”,锁定着下方的江眠、苏玉衡和镜像萧寒!
它们就是“清道夫”!散发着绝对秩序、绝对冷漠、以及绝对“净化”的气息!
“目标确认:异常钥匙‘江眠’,失控镜像‘萧寒-镜影’,关联者‘苏玉衡’。执行……抹除程序。”
冰冷的、毫无感情波动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下,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抹除?”镜像萧寒抬头看着那恐怖的造物,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就凭你们这些没有自我的傀儡!”
他周身爆发出最后的镜君权柄之力,无数镜面碎片如同逆流的瀑布般冲向裂口,试图反射、扭曲那些清道夫的感知与攻击。
然而,清道夫的力量层级远超想象。它们甚至没有做出具体的攻击动作,只是那弥漫开的“净化”规则场,就让镜像萧寒爆发出的镜光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湮灭!
“噗!”镜像萧寒如遭重击,喷出一口带着镜片碎片的淡金色血液,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苏玉衡也感到自身的规则被死死压制,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动弹不得。
江眠的情况稍好,她融合了“锚点”特质后,对这类秩序压制有了一定的抗性,但同样举步维艰。她左眼的黑暗剧烈翻涌,试图吞噬靠近的规则压力,右眼的金芒则在疯狂计算着逃离的可能。
走投无路!
【纸栈】在清道夫的碾压下加速崩解,空间变得极不稳定,扭曲的力场撕扯着一切。
就在这时,江眠的目光猛地投向纸面人消失的那面墙壁。在那墙壁因为空间扭曲而短暂变得透明的一刹那,她看到墙壁之后,并非坚实的废墟,而是一条……幽深向下、由无数苍白手臂和哀嚎面孔铺就的、旋转的阶梯!
往生栈……往生栈……栈通“栈道”,也通“葬”道!这纸栈之下,另有乾坤!
那是纸面人真正的退路!也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那边!”江眠厉喝一声,不再试图对抗清道夫,而是将刚刚为对抗而凝聚的力量,全部轰向了那面即将闭合的墙壁!
“轰!”
墙壁应声破开一个洞口,后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旋转阶梯清晰可见,浓烈的怨气与死意扑面而来。
“走!”江眠一把抓住因为规则压制而行动困难的苏玉衡,毫不犹豫地冲向洞口。
镜像萧寒见状,也挣扎着跟上。
就在三人先后冲入洞口,身影被那无数手臂和面孔吞没的瞬间,最后一名清道夫的巨大“手臂”——一条由无数锈蚀锁链构成的触须——猛地探入即将彻底崩塌的【纸栈】,扫过了柜台。
那本人皮账簿被锁链触须卷起,带走。
旋转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脚下是冰冷滑腻、不断蠕动的肢体,四周是无穷无尽的、试图将人拖入深渊的哀嚎与低语。在这里,任何方向感都失去了意义,只有向下,不断向下。
不知下降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三人冲出阶梯的尽头,重重地摔落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他们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那旋转的阶梯入口正在缓缓闭合,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清道夫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隔绝。
暂时……安全了。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加诡异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地下车站。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盏挂着蛛网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灯笼提供着照明。铁轨锈迹斑斑,蔓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还有一种……类似福尔马林的防腐剂气味。
站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身影。它们大多穿着古老、破旧的衣物,样式跨越了不知多少年代,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如同等待着一班永远不会到来的列车。它们对江眠三人的出现毫无反应,仿佛只是这里固定的背景装饰。
而在站台的中央,立着一块歪斜的、锈蚀的铁牌,上面用模糊的字体写着三个字:
【往生站】。
“往生栈……往生站……”苏玉衡喃喃自语,脸色难看,“我们这是到了……归墟城的‘下面’?”
镜像萧寒捂着胸口,气息不稳,他看着站台上那些麻木的身影,破碎镜片下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这里的氛围,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一阵阵不适应的战栗。
江眠则静静地站着,她左眼的黑暗平静地吸收着此地的死寂,右眼的金芒则谨慎地扫描着周围的环境。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站台尽头,那片最为浓郁的黑暗之上。
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
或者说……被禁锢着。
她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属于“锚点”的记忆碎片,在此地产生了更加清晰的共鸣。
一种冰冷的、带着决绝恨意的明悟,在她心中缓缓浮现。
“锁芯……你以为把脏东西扫到地下,就一了百了了吗?”
“你害怕的……‘外域’……”
“是不是就藏在……这‘往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