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五月十一日，太原城外
晨雾尚未散去，王文义站在一处高地上，望着北方渐行渐远的清军队伍。
大元帅，清军撤了。赵虎策马来到他身边，脸上还带着昨夜血战的疲惫，阿济格带着主力往代州方向去了，留了五千人围困太原。
王文义眯起眼睛，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留五千人？他这是断尾求生。
正是。赵虎点头，清军粮草被咱们烧了大半，再打下去撑不住。阿济格这是要回代州休整。
王文义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传令下去，全军整顿，准备追击！
赵虎一愣：大元帅，追击？
不错。王文义语气坚决，清军主力撤退，正是士气低落之时。咱们趁机追上去，再狠狠咬他一口，让他们知道护国军的厉害！
赵虎脸色一变，连忙劝道：大元帅，不可啊！咱们只有四千人，清军主力有一万五。而且他们是撤退，不是溃败，队形还在。咱们这时候追上去，若是遇到埋伏……
埋伏？王文义冷笑一声，清军被咱们打得灰头土脸，哪还有心思设伏？再说，咱们不是要和他们正面交战，只是咬着他们打，消耗他们的实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王文义打断他的话，这些日子咱们一直在太原外围打游击，虽然烧了他们不少粮草，但没有正面交过手。现在清军撤退，正是咱们立功的时候！
赵虎还想再劝，但看到王文义已经转身去传令，只能叹了口气。
他明白，王文义这是被前几天的胜利冲昏了头。夜袭粮营成功，伏击援军得手，这让王文义觉得清军也不过如此。但赵虎心里清楚，那是因为清军分兵，兵力分散。现在清军主力集结，情况完全不同。
但王文义是大元帅，军令如山。
五月十一日午后，代州南二十里，马岭山谷
阿济格勒住战马，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势。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长约五里，宽不过两百步。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坡，长满了灌木和乱石。谷口和谷尾都比较狭窄，中间则相对开阔。
就是这里了。阿济格转头对身边的副将说道，明军若是追来，必然经过此地。
副将是个满脸横肉的八旗老兵，叫博洛，此刻点头道：贝勒爷英明。这山谷地形险要，正适合埋伏。只是……明军真会追来吗？
会的。阿济格冷笑，那个叫王文义的，本贝勒打听过，是个年轻气盛的。这些日子袭扰咱们的粮道，想必已经自以为了不起了。咱们主力撤退，他岂能不追？
贝勒爷高明。博洛恭维道。
阿济格却没有笑，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杀意：太原城下，本贝勒损兵三千，颜面尽失。这笔账，必须要讨回来。
他顿了顿，开始下令：博洛，你带三千人埋伏在谷口左侧山坡。额尔德尼，你带三千人埋伏在右侧。等明军进谷过半，你们同时杀出，封住谷口。
遵令！
鳌拜，你带两千人埋伏在谷尾，等明军全部进谷，封住退路。
遵令！
阿济格又看向主力部队：其余八千人随本贝勒继续北撤，但不要走快，要让明军能追上。走一段留些痕迹，引他们进谷。
博洛有些担心：贝勒爷，咱们这是分兵啊。若是明军不上当，咱们岂不是……
不会。阿济格斩钉截铁，明军只有四千人，看到咱们主力，绝不敢正面进攻，只会跟在后面骚扰。等他们进了山谷，就是瓮中捉鳖。
他冷冷一笑：本贝勒要让这些明狗知道，八旗勇士不是好惹的！
五月十二日，清晨
护国军开始追击。
四千人分成前后两队，前队两千五百人，由王文义亲自率领；后队一千五百人，由赵虎统领。
赵虎建议留两百人护送伤员回太行山，王文义同意了。如今能战之兵，只有四千二百人。
追了一天，护国军在傍晚时分追上了清军的后卫。
双方小规模交火，清军丢下十几具尸体就撤了。王文义下令追击，但追了一里路，清军突然加速，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大元帅，清军跑得这么快，咱们追不上。一个千总说道。
王文义皱眉：奇怪，清军怎么跑这么快？他们不是撤退吗？
赵虎在一旁说道：大元帅，属下觉得不对劲。清军这是故意吊着咱们。
吊着咱们？王文义不以为然，能把咱们吊多远？他们主力一万五，咱们四千，他们若想打，早就回头了。
可是……
别可是了！王文义挥手打断，今夜就在这里扎营，明日继续追！
当夜，护国军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王文义让士兵们生火做饭，但不许大声喧哗。
赵虎巡营时，发现不少士兵在小声议论。
这清军真能跑，追了一天也没追上。
大元帅说明天还要追，咱们追到哪里算是个头啊？
听说清军主力有一万五，咱们才四千，真打起来够呛。
赵虎听了，心中更加不安。士兵们也觉得这次追击不妥，可王文义却一意孤行。
他想去找王文义再劝，但走到中军大帐外，听到里面王文义正在和几个千总议事。
明日继续追，但要小心。派出哨探，前后左右都要探明。王文义的声音传出来，清军若是回头迎战，咱们就打了撤。他们若是继续跑，咱们就继续追。总之，要咬住他们，让他们不得安生！
赵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五月十三日，巳时（上午九点）
护国军继续追击。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山风徐徐。
午时前，前军哨探回报：大元帅，前方十里有一条山谷，清军的痕迹通向谷中。
王文义策马上前，远远望去，果然看到一条狭长的山谷。
山谷地形如何？他问道。
谷长约五里，宽两百步左右，两侧是山坡。哨探回答。
王文义沉思片刻，问道：可有岔路？
没有，只有一条道。
赵虎听了，立刻策马上前：大元帅，此地地形险要，不宜冒进。属下建议派哨探进谷探查，确认安全后再行军。
王文义却摇头：探查要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等咱们探查完，清军早跑远了。
可是……
某知道你担心什么。王文义打断他，但你想想，清军主力一万五，若要打咱们，何必设伏？直接回头碾压就是了。他们跑了两天，只想快点撤回代州，哪有心思设伏？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赵虎总觉得哪里不对。
王文义已经下令：全军进谷！但要保持警惕，前后拉开距离，别挤在一起。
护国军开始进入山谷。
前队两千五百人先进，王文义在队伍中间。赵虎的后队一千五百人跟在后面，相隔约三里。
山谷很安静，只有军队行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两侧山坡上长满灌木，偶尔有几只山鸟飞起。
前队走了约三里，已经进入山谷中段。
就在这时，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王文义脸色大变：不好！
话音未落，两侧山坡上突然杀声震天！
数千名清军从山坡上冲下来，弓箭如雨，火枪齐发！
护国军猝不及防，前排几十人立刻中箭倒地。
敌袭！敌袭！
结阵！结阵！
混乱中，千总们拼命喊着口令，试图让队伍稳住。但山谷狭窄，队伍拥挤，根本无法迅速展开。
更要命的是，前方谷口方向也传来喊杀声——又有清军封住了前路！
中计了！王文义终于明白过来，咱们中了阿济格的埋伏！
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没用。
王文义咬牙道：传令！全军向前突围！冲出谷口就是活路！
大元帅！一个千总喊道，谷口有清军挡着，咱们冲不出去！
冲不出去也要冲！王文义拔出腰刀，火枪手上前，给某打！手榴弹准备！
护国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虽然突遭伏击，但很快稳住阵脚。
火枪手分成三排，对着冲下来的清军射击。
砰！砰！砰！
燧发枪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前排几十个清军应声倒地。
但清军人数太多，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冲。
扔手榴弹！
数十枚手榴弹被点燃，扔向清军密集处。
轰！轰！轰！
爆炸声中，清军被炸得血肉横飞。
趁着这个空当,王文义率领前队拼命向谷口冲去。
但谷口处的清军早有准备，三千人排成密集的阵型，弓箭手在前，长矛兵在后，硬生生挡住了去路。
双方在谷口处展开激战。
护国军火枪齐射，炸倒清军一片；清军弓箭反击，护国军也倒下数十人。
王文义亲自冲在前面，长刀挥舞，砍翻两个清军。
冲啊！
杀出去！
护国军士兵悍不畏死，拼死冲锋。
但清军人数占优，而且早有准备，护国军连冲三次，都被打了回来。
同一时刻，山谷后段
赵虎听到前方的喊杀声，心中一沉。
不好！前队遇伏了！
他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戒备！
一千五百人迅速停下，刀枪出鞘，弓箭上弦。
就在这时，后方谷尾也传来喊杀声——又有清军从后面杀出，封住了退路！
赵虎明白了：这是一个完整的口袋阵，前后都被封住了。
前有王文义被困，后有清军追击，他的一千五百人夹在中间。
怎么办？
有三个选择：
一，冲上去支援王文义，但那样前后受敌，很可能全军覆没。
二，掉头向后突围，但那样王文义就完了。
三，留下断后，让王文义冲出去。
赵虎只用了三息时间就做出决定。
传某的令！他声音沉稳，前军五百人，随某冲上去，支援大元帅！后军一千人，原地列阵，挡住后面的清军！
将军，这样的话，咱们……副将想说什么。
没有咱们了。赵虎冷冷地说，今天，咱们要死在这里。但要死得值！
他转头看向后军千总：某给你一个任务。你带一千人，不求全歼敌军,只求拖住他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大元帅应该能冲出谷口了。到时候，你们能逃几个是几个。
将军……
这是军令！赵虎吼道，然后压低声音，兄弟，能活一个是一个。
说完，他率领五百人向前冲去。
谷口激战处
王文义第四次冲锋又被打退，前队已经伤亡过半，只剩一千三百人。
清军越聚越多，他绝望地意识到，冲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大元帅！某来了！
王文义回头一看，赵虎带着五百人杀到！
赵虎！你怎么……后面怎么办？
后面某留了一千人断后！赵虎来到他身边，脸上全是血污，大元帅，清军至少八千人，咱们冲不出去了。
王文义一愣：那怎么办？
某有个办法。赵虎指向侧面的山坡，咱们不冲谷口,冲山坡！山坡上清军相对少,咱们冲上去，翻过山就是活路！
王文义看了看山坡，约有十丈高，坡度陡峭，长满灌木乱石。
冲得上去吗？
不冲也是死！赵虎斩钉截铁，某带人断后，大元帅带主力上山！快！
王文义咬牙：
他立刻下令：所有人听令！向左侧山坡突围！会爬山的在前，伤员在中间，火枪手断后！
护国军立刻调转方向，向山坡冲去。
山坡上的清军没想到明军会往山上跑，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们回过神来追击时，护国军已经开始爬山了。
赵虎带着五百人留在最后，摆成半圆阵，挡住追兵。
放箭！
清军弓箭手开始射击，箭如雨下。
赵虎的人举起盾牌，挡住大部分箭矢，但还是有几十人中箭倒地。
火枪手还击！
燧发枪响起，清军前排倒下一片。
但清军数量太多，很快又涌上来。
扔手榴弹！
轰轰轰！
爆炸暂时遏制了清军的冲锋。
趁这个空当，王文义带着主力已经爬上山坡，翻过山顶，消失在另一侧。
赵虎松了口气：大元帅出去了。
但他自己，却被清军团团围住。
五百人，对八千清军。
清军慢慢合围过来。
赵虎看了看身边还站着的兄弟，只有三百多人了。
他大声说道：兄弟们，咱们完成任务了。大元帅出去了。
现在，轮到咱们了。
某知道，咱们今天多半要死在这里。但某不怕死，某只怕死得不值。
所以，某要和你们一起，再打一仗。
让这些清狗知道，护国军不是孬种！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士兵们齐声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赵虎下令：背靠山壁！组成方阵！长矛兵外围，火枪手内圈，刀盾手在两侧！
三百多人迅速组成一个紧密的方阵。
清军从三面围攻。
第一波冲锋，清军骑兵冲了上来。
火枪齐射！
砰砰砰！
前排骑兵倒了一片，但后面的继续冲。
长矛手，刺！
护国军长矛兵拼命刺杀，挡住了骑兵冲击。
但清军人数太多，很快就从侧翼突破。
肉搏战开始了。
赵虎挥刀砍翻一个清军，然后又一刀砍断另一个的长矛，第三刀割开那人的喉咙。
他身边的士兵也在拼命厮杀。
一个士兵被清军砍中肩膀，但他反手一刀捅进对方腹部，然后两人一起倒地。
另一个士兵被三个清军围攻，他拼死杀了一个，自己也被砍翻。
方阵在一点点缩小。
三百人，变成两百人。
两百人，变成一百五十人。
弹药用光了，手榴弹也扔完了，只剩下刀枪。
赵虎身上已经中了两箭，左臂一箭，右腿一箭，但他还在战斗。
一百五十人，变成一百人。
清军暂时停止了进攻，他们退后五十步，重新整队。
显然，他们也被护国军的悍勇吓到了。
赵虎趁机查看伤亡，只剩一百零三人能站着，其中一半都带伤。
他看着这些兄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兄弟们，某对不住你们。
一个老兵说：将军，俺不怪您。俺这条命，本来就是护国公给的。今天死在这里，值了。
另一个年轻士兵说：将军，俺娘在青石村。若您能活着回去，帮俺照顾照顾俺娘。
赵虎点头：某记住了。但某怕是回不去了。
那就麻烦李将军了。老兵说，李将军还在附近游击，说不定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
所有人都是一愣。
赵虎猛地抬头，只见山谷西侧的山坡上，突然出现一支军队！
那面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
是李大成！
同一时刻，山谷西侧
李大成率领两千游击队刚好路过附近。
他听到山谷里的激烈厮杀声，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快！去看看！
等他赶到，看到的就是赵虎的百人孤军被八千清军围困的场面。
李大成当机立断：兄弟们，咱们的袍泽被围了！随某杀过去！
两千人从山坡上冲下来，杀向清军侧翼。
清军正在准备第二轮进攻，完全没想到侧面会冲出援军。
李大成的两千人如同一把尖刀，直插清军腰部。
火枪齐射，手榴弹开路，清军侧翼顿时大乱。
赵虎看到这一幕，眼眶湿润了。
兄弟们！援军来了！随某杀出去！
一百零三人，发出最后的怒吼，向清军冲去。
清军腹背受敌，阵型大乱。
博洛想要重新组织反击，但李大成的两千人打得太猛，他根本稳不住阵脚。
撤！快撤！
清军开始溃退。
李大成带着人冲到赵虎身边：赵将军！某来晚了！
赵虎看着他，想说什么，但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五月十三日，酉时（下午五点），太行山外围
王文义带着残部终于回到安全地带。
他清点人数：出发时四千二百人，现在只剩一千四百人。
阵亡两千五百人，重伤三百人。
而赵虎的一千人队，只有李大成救回来的一百零三人。
其余八百九十七人，全部阵亡。
王文义坐在地上，看着远方的夕阳，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某错了……某害死了三千多兄弟……
诸葛青云派来接应的副将冷冷地说：大元帅，护国公要您回去后，亲自向他解释这次的失利。
王文义点点头，声音嘶哑：某知道。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北方。
那边，躺着三千多护国军的尸体。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五月十四日，代州，清军大营
阿济格听完战报，脸色阴沉。
歼敌两千五，俘虏无，自身伤亡八百？
博洛低头答道，那个叫李大成的明军将领突然杀出，破坏了咱们的包围。否则明军一个都跑不了。
阿济格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也好。此战虽未全歼明军，但重创了他们。那个王文义，想必再也不敢冒进了。
他顿了顿，又说：明年开春，本贝勒再南下，定要血洗太行山！
五月十五日，护国府
卢象升收到战报，久久无语。
出征五千人，回来一千六百人（包括李大成的两千游击队）。
阵亡三千四百人。
这是护国府建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钱守道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护国公，抚恤的银子……
按最高标准抚恤。卢象升的声音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听得出其中压抑的怒火，每人五十两，家属终身免税。
另外，卢象升抬起头，眼神冰冷，传令，让王文义回来见某。
某倒要问问他，这三千四百条人命，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