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五月十六日，太行山，护国府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议事厅里已经聚满了人。
卢象升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份战报，纸张边缘被捏得皱皱巴巴。
王文义跪在堂下，头垂得很低。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血迹和尘土，五天的追击与逃亡，让这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看起来苍老了十岁。
诸葛青云站在一侧，面无表情。杨国柱、程文炳等将领分列两旁，都沉默不语。
整个大厅里，只有卢象升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卢象升终于开口了。
五千人。他的声音很低，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颤，某派你去太原，给你五千精锐，六门火炮，两千枚手榴弹。
某告诉你，骚扰清军，不要硬拼。
结果呢？
卢象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怒火：回来一千四百人！三千四百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王文义！卢象升站起身，声音如同寒冬的北风，某让你骚扰清军，不是让你追击！清军主力一万五千人，你带四千人去追，你以为你是谁？霍去病？！
王文义的身体颤抖起来，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护国公，某……某错了……
错了？卢象升冷笑一声，你知道错了有什么用？那三千四百个兄弟，还能活过来吗？
护国公……王文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某真的知道错了……某以为清军撤退，士气低落，某想咬他们一口……某没想到……
你没想到？卢象升打断他，赵虎劝你了没有？
王文义浑身一震。
某派人问过李大成。卢象升一字一句地说，他说，赵虎多次劝你不要追击，但你不听。进山谷之前，赵虎又劝你派哨探，你还是不听。
王文义，你告诉某，你凭什么不听？你是大元帅，你就能一意孤行？
王文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一片死寂。
诸葛青云看了卢象升一眼，轻咳一声：护国公，王将军确实有错，但此事也不能全怪他。
卢象升转头看向他。
诸葛青云缓缓说道：阿济格设伏，说明清军早有准备。他们故意示弱，引诱我军追击。这是阳谋，就算王将军不追，换了别人，恐怕也会中计。
诸葛先生说得对。杨国柱也开口了，清军诱敌，布置周密。而且他们兵力是我军四倍，咱们吃亏也是必然。
程文炳犹豫了一下，也说：护国公，王将军虽然冒进，但他也是为了立功。而且若不是赵将军断后，李将军及时赶到，恐怕损失更大。
卢象升听着这些为王文义开脱的话，胸口的怒火反而更盛了。
够了！他猛地喝止，你们都在为他开脱？
某问你们，某当初怎么吩咐的？骚扰清军，不要硬拼！王文义听了吗？
赵虎劝他，他听了吗？
他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结果害死了三千四百个兄弟！
这样的人，你们还要为他说话？！
众人都不敢吱声了。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火。他重新坐下，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怒火已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王文义。他的声音低沉，某知道你想立功，想证明自己。但你忘了，你现在是大元帅，不是普通将领。
你的每一个决定，关系到千军万马的性命。
某可以原谅你犯错，但某不能原谅你不听劝告。
王文义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护国公，某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处罚？卢象升摇头，某现在处罚你，有用吗？那些死去的兄弟能活过来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某现在不能罚你。
王文义一愣，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向卢象升。
卢象升缓缓说道：清军虽然撤了，但威胁还在。太原那边还有五千清军围困，随时可能再来。某需要你，需要你继续带兵。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从今天起，凡是涉及千人以上的军事行动，你必须上报某批准。不经某同意，不得擅自行动。
若再有下次，军法从事！
王文义连连磕头：某遵命！某一定痛改前非！
卢象升挥了挥手：下去吧。回去好好反省。等处理完这次的事，某再找你算账。
王文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大厅里依然安静。
诸葛青云看着卢象升，欲言又止。
你想说某处理得太轻了？卢象升苦笑一声，某也想军法从事，但某不能。
护国府现在四面受敌，正是用人之际。王文义虽然犯错，但他的能力某是认可的。罚轻了，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兄弟；罚重了，护国府就少了一员猛将。
所以某只能记着这笔账，等时机合适再说。
诸葛青云点点头：护国公深谋远虑。
卢象升摆手：别说这些。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处理善后。
他看向钱守道：抚恤银子准备得如何了？
钱守道上前一步，推了推眼镜：回护国公，按照每人五十两的标准，三千四百人，共需十七万两银子。
目前府库里有银子二十三万两，支付抚恤后还剩六万两。
再加上这个月的支出两万两，下月初府库就只剩四万两了。
卢象升皱眉：这么少？
钱守道苦笑，太原战事消耗太大，粮草、军械、抚恤，加起来花了近三十万两。
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属下建议，这次的抚恤，不能只给银子。
卢象升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钱守道说道：阵亡将士的家属，大多是妇孺老弱。给他们一大笔银子，一是他们不会理财，很快就花光了；二是容易被地痞流氓盯上。
属下建议，除了银子，还要给他们提供长期保障。比如免税、优先安排工作、子女免费上学。
卢象升眼睛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
他立刻下令：抚恤分两部分。一是一次性给五十两银子；二是家属终身免除一切税赋，子女免费上学，优先安排工作。
另外，为所有阵亡将士立碑，刻上姓名，让后人永远记住他们。
遵命！
五月十七日，午后
赵虎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木梁，眼睛空洞无神。
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左臂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右腿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刘婆子每天来给他换药，但他总觉得，身上的伤不算什么，心里的伤才是最痛的。
一千个兄弟，只回来一百零三个。
九百个兄弟，永远留在了那个山谷。
门被推开，卢象升走了进来。
赵虎挣扎着要起身，卢象升赶紧按住他：别动，你伤得很重。
护国公……赵虎的声音嘶哑，某没脸见您……
卢象升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着这个年轻的将领。
半年前，赵虎还只是个普通士兵。因为作战勇猛，被提拔为队长，然后是千总，再然后是参将。他才二十五岁，前途无量。
但现在，他的眼中全是死灰。
你没错。卢象升缓缓说道。
赵虎一愣。
真的，你没错。卢象升又说了一遍，某派人问过李大成，还问过其他活着回来的士兵。他们都说，是你多次劝王文义不要追击，是你坚持要断后，是你拼死保住了王文义。
若不是你，王文义也回不来，那一千四百人也回不来。
你是英雄。
赵虎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可是某的一千个兄弟，只回来一百个……某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回来……
某有什么脸说自己是英雄……
卢象升握住他的手：战场上，有生就有死。那九百个兄弟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某的错。
是某没有料到清军会设伏，是某派王文义去追击。
要怪，就怪某。
赵虎摇头：不……不是护国公的错……是某无能……某带不好兵……
卢象升叹了口气：赵虎，你听某说。战争不是儿戏，每一仗都会死人。某不能保证护国军的每个人都能活着回来，只能尽量让他们死得值得。
你的那九百个兄弟，他们用自己的命，换回了王文义和一千四百人。这就是值得。
他们是英雄，你也是英雄。
所以，别再说你没脸见某。
赵虎看着卢象升，泪水模糊了视线。
良久，他才哽咽着说：护国公……某以后……一定好好打仗……不辜负那些死去的兄弟……
卢象升点头，养好伤，护国府还需要你。
他站起身，又说：对了，那一百零三个跟你一起回来的兄弟，某给他们每人升了一级，还奖了银子。他们是护国军的种子，将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
谢护国公！
好好休息。卢象升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别想太多。活着，才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说完，他推门离开。
房间里，赵虎望着天花板，眼中渐渐有了光彩。
五月十九日，护国府忠烈祠
这是一座新建的祠堂，位于护国府东侧的一座小山坡上。
祠堂很简朴，青砖灰瓦，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但门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六个大字：
护国府忠烈祠
今天，三千四百个灵位要被供奉进去。
天还没亮，百姓们就自发来了。他们穿着素衣，手里拿着纸钱和香烛。
卢象升站在祠堂前，身后是护国府的所有官员和将领。王文义也在，但他站在最后面，低着头。
祠堂里，三千四百个灵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每个灵位前，都有一炷香，一碗酒。
卢象升走上前，在最前面的灵位前跪下。
这是张勇的灵位。他是崞县守城的五百人中的一员，全军覆没，无一投降。
卢象升给他敬了三杯酒，然后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后，他转向众人，声音低沉：
诸位乡亲，今天，某为三千四百位阵亡的兄弟立祠。
他们当中，有将军，有士兵。有的跟着某多年，有的刚加入护国军不久。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为了保护咱们的家园，为了让百姓能安稳地过日子，他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某知道，有人会说，他们死得值不值？
某的回答是：值！
因为他们的牺牲，太原城多守了十天。因为他们的牺牲，上万百姓得以逃离清军的屠刀。因为他们的牺牲，护国府还在，咱们的家还在。
所以，他们的牺牲，值得！
卢象升的声音在山坡上回荡。
百姓们跪了下来，对着祠堂磕头。
许多人在哭。有的是阵亡士兵的家属，有的只是普通百姓，但他们都在哭。
卢象升继续说：某在这里向三千四百位英烈承诺：护国府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父母，某会当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你们的妻儿，某会当自己的妻儿一样照顾。
某还承诺，总有一天，某会为你们报仇！
清军屠我百姓，杀我儿郎，这笔账，某记住了！
来日，某必定要让清军血债血偿！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刻骨的恨意。
百姓们抬起头，看着卢象升。
他们看到，这个平日里温和儒雅的护国公，此刻眼中满是寒光。
那是对侵略者的恨，是对敌人的杀意。
五月二十日，议事厅
卢象升召集核心将领和官员，召开军事会议。
这次失败，教训深刻。他开门见山，某总结了几点，大家听听，看还有没有遗漏。
诸葛青云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卢象升说：第一，轻敌冒进。王文义以为清军撤退就是溃败，忽视了敌人的实力。这是大忌。
第二，不听劝告。赵虎多次劝阻，王文义都不听。一意孤行，必然吃亏。
第三，情报不足。咱们对清军的动向掌握不够，不知道他们会设伏。这说明傅青主的情报网还不够完善。
傅青主低下头：护国公，属下失职。
某不怪你。卢象升摆手，清军行踪诡秘，不是你能完全掌握的。但以后要加强情报工作，多派探子。
卢象升继续：第四，战术单一。咱们的战术，无非就是火枪齐射、手榴弹开路、刀盾兵冲锋。这套战术对付普通敌人还行，但遇到精锐，就不够了。
某要求，以后要研究更多的战术。比如分进合击、声东击西、诱敌深入等等。不能总是一招鲜。
杨国柱点头：护国公说得对。属下这就去研究。
第五，卢象升的语气变得严肃，新兵太多，缺乏实战经验。这次出征的五千人中，有三千是去年底今年初招募的新兵。他们训练不足，临阵经验不够，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个问题，必须重视。
程文炳说：护国公，那咱们是不是要延长训练时间？
卢象升点头，以后新兵训练，至少三个月。而且要有老兵带，不能全是新兵一起上。
另外，要定期演练。不是走过场，是真刀真枪地演练，模拟实战。
众人纷纷称是。
卢象升又说：第六，后勤保障不足。这次出征，粮草只够十天。结果打了五天，粮食就不够了。士兵饿着肚子打仗，能打好才怪。
以后出征，粮草至少要备一个月的。宁可多带，不能少带。
钱守道记录下来：属下明白。
卢象升看着众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诸葛青云沉思片刻，说：护国公，属下觉得，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将领之间的配合。诸葛青云缓缓说道，这次王文义率前军，赵虎率后军，李大成率游击队。三支部队各自为战，缺乏统一指挥。
若是事先约定好，遇到伏击如何应对，或许损失不会这么大。
卢象升眼睛一亮：你说得对！某怎么没想到！
他立刻说：以后出征，必须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包括遇到什么情况如何应对，各部队如何配合，都要事先商定。
而且，要建立统一的指挥系统。不能各打各的。
诸葛青云点头：正是此意。
卢象升又想了想，说：某还要加一条。将领的选拔和培养。
咱们现在有两万军队，但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只有王文义、杨国柱、程文炳、李大成几个。太少了。
必须加快培养年轻将领。像赵虎这样的，要多挖掘，多培养。
程文炳说：护国公，属下建议，开办一个军官学校，专门培养军官。
卢象升一拍大腿：好主意！就这么办！
他立刻下令：钱守道，你去筹备军官学校的事。选址、招生、师资，都要尽快落实。
遵命！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当众人散去时，卢象升一个人留在议事厅里，望着墙上的地图。
地图上，太原被标成了红色——那是敌占区。
太行山周围，被密密麻麻的箭头包围着。
北面是清军，西面是李自成，南面是朝廷。
四面楚歌。
卢象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护国府，真的是四面皆敌啊。
但某不会放弃。
总有一天，某要把这些敌人，统统打败！
五月二十一日，太原城外
太原依然被五千清军围困。
城内，蔡懋德得知护国军惨败的消息，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对副将说：看来，太原守不住了。
大人，咱们……
别说了。蔡懋德摆手，粮食还能撑半个月。半个月后，若还没有援军，咱们就……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副将低下头，眼中全是绝望。
蔡懋德走上城墙，望着北方。
那边，是大明的京师，是崇祯皇帝坐着的紫禁城。
他已经给朝廷发了七封急报，但没有一封得到回应。
朝廷，放弃了太原。
蔡懋德苦笑一声：陛下，微臣尽力了。
五月二十二日，护国府
卢象升在书房里写日记。
崇祯十四年五月二十二日。
太原战役，护国军损失三千四百人。这是护国府建立以来最惨重的失败。
某很愤怒，也很痛心。但某知道，某不能倒下。
护国府需要某，那些活着的人需要某，那些死去的兄弟的家属需要某。
某必须振作。
今天，某为阵亡将士立了祠，给了他们最高规格的抚恤。
某还召开了军事会议，总结了这次失败的教训。
轻敌、不听劝、情报不足、战术单一、新兵太多、后勤不够、配合不畅……
这些问题，某都记住了。以后，某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某还做了一个决定：开办军官学校，培养更多的将领。
护国府要发展，必须有人才。
但现在，最紧迫的是财政问题。
抚恤花了十七万两，府库只剩六万两。这点钱，连一个月的开支都不够。
必须尽快增加收入。
盐、糖、铁，要加快发展。
还有，要控制人口增长。不能再无限制地接收难民了。
护国府的承载力是有限的。
他放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
月光洒在院子里，银白一片。
卢象升忽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九，再过两天就是五月初一了。
夏天来了。
秋收还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护国府必须稳住阵脚，积蓄力量。
等到秋收完成，粮食充足，护国府才能有底气应对下一轮的挑战。
撑住。卢象升对自己说，一定要撑住。
（本章完）
本章字数：5,428字
关键数据：
太原战役总损失：3,400人
抚恤总额：17万两银子（每人50两）
府库余额：6万两（支付抚恤后）
阵亡将士抚恤政策：
一次性抚恤金50两
家属终身免税
子女免费上学
优先安排工作
赵虎部幸存：103人（原1000人）
护国军现有兵力：16,600人（损失3,400人）
本章要点：
卢象升的处理方式：愤怒但冷静，既惩戒又保护
赵虎的自责与卢象升的安慰
忠烈祠的建立，庄重的祭奠
详细的战后总结，找出七大教训
财政压力凸显，为后续发展埋下伏笔
太原的绝境，蔡懋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