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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人间小温 > 第167章 生根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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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挖着挖着,动作慢了下来。她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望着山下那片灰蒙蒙的村庄,望着自家房子所在的大致方向。那个被拆毁的屋顶,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不仅刻在房子上,也刻在了她的心里。

“招娣。”她忽然开口。

招娣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点。

“昨天……娘说的那些话,是气话。”桂香的声音很轻,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你别往心里去。娘就是……就是一时急疯了。”

招娣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棵翠绿的马齿苋,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说“没关系”,因为她心里其实还是怕的。但她知道,娘是在跟她道歉。这就够了。

“你是个好孩子。”桂香看着女儿,眼圈微微发红,“是爹娘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招娣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把那棵马齿苋小心地放进篮子里,继续埋头挖掘。苦难让她过早地懂得了,语言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篮子里的野菜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值钱,但至少能填补一下饥饿的肠胃,或许,还能卖掉一点点,换回一两毛钱。

而此刻,走在去往邻村路上的陈满仓,心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知道赵老四不是什么善茬,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正规的途径,打工、借贷,所有的门似乎都对他们关闭了。他只能去碰碰那些阴暗处的、危险的可能。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家里最后那三十一块五毛钱中的十块钱。这是他准备用来“开路”的。他不知道这点钱能换来什么,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或许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但他必须去。

为了那个露着天的破房子。

为了锅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为了招娣那双过早承担起一切的眼睛。

为了土生那嗷嗷待哺的小嘴。

他加快了脚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吉凶未卜的邻村。命运的绞索似乎又收紧了一圈,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在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缝隙,渴望能透进一点光,一点活下去的微光。

去往邻村的路,陈满仓走过无数次。年轻时走亲戚,后来下煤窑,再后来四处打短工。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脚下的土路如此漫长而崎岖,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怀里的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炭,熨烫着他的胸口。这是家里最后一点能活动的钱,是招娣一点点卖野菜攒下的,是桂香在砖瓦厂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是他差点用命在煤窑里挣来的。现在,他要拿着它,去找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希望,或者说,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赵老四家住在邻村最西头,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比陈满仓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屋顶尚且完整。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散乱地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见陈满仓不走,又趴回地上吐着舌头。

陈满仓在院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才扬声喊道:“老四!老四在家吗?”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瘸着腿、胡子拉碴、眼珠浑浊的汉子掀开破布门帘探出头来。正是赵老四。他眯着眼打量了陈满仓几下,脸上挤出一丝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嘲弄的表情。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满仓哥吗?啥风把你吹来了?”赵老四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混迹底层的油滑和沙哑,“快进来,快进来,屋里说话。”

陈满仓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屋里,一股混合着霉味、烟草味和汗馊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本就沉闷的胸口更是一窒。

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堆着黑乎乎的铺盖。赵老四给陈满仓拽了个树墩子当凳子,自己则歪靠在炕沿上,摸出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

“满仓哥,听说你前阵子……不太顺当?”赵老四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闪烁。

陈满仓心里一沉,知道村里那点事早就传开了。他也不想绕弯子,直接说道:“老四,不瞒你说,家里遇上难处了,揭不开锅,还欠着一屁股债。王德贵那边催得紧……我实在是没路走了,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来钱的门路?啥活都行,只要能挣钱。”

赵老四嘬着烟嘴,半晌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陈满仓,目光在他佝偻的脊背和粗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满仓哥,你这身子骨……还能干重活?”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问。

陈满仓感到一阵屈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力气活……可能顶不住太久,但短工零活,我能行!”

赵老四嗤笑一声:“短工零活?那能挣几个子儿?够你塞王德贵那帮人的牙缝吗?”

陈满仓沉默了。他知道赵老四说的是实话。

“老四,我知道你门路广,认识的人多。就算……就算不是正道上的活,只要来钱快,我……”陈满仓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几乎难以启齿。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如今竟要求着去找“不是正道”的活。

赵老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满仓哥,咱们是老交情,我也不瞒你。眼下,倒是有个来钱快的路子,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陈满仓的心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干:“什么路子?”

“北山那边,”赵老四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最近有人收木头,不是正经伐木场,是……私底下收。要那种好料,老柏木、杉木,价钱给得高。比卖给公家收购站,能多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私伐林木?陈满仓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犯法的事!被抓到,罚款坐牢都是轻的。北山那是封山育林区,平时看管得严,只有林业站的人才能进去。

“这……这可是犯政策的……”陈满仓的声音有些发颤。

“政策?”赵老四不屑地撇撇嘴,“政策能当饭吃?满仓哥,你都到这地步了,还讲什么政策?饿死了,政策给你立碑啊?”他用力吸了口烟,“再说了,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晚上行动,有人放风,有人运输,利索得很。干一晚上,运气好,能分这个数。”他这次伸出了一只手,五指张开。

五十块?!

陈满仓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五十块!几乎能还上一个季度的利息了!这诱惑太大了,大得让他头晕目眩。

他仿佛看到王德贵那冰冷的眼神,看到屋顶那个巨大的豁口,看到招娣看着稀粥时渴望的眼神,看到土生瘦弱的小脸……

“风险……大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干啥没风险?”赵老四耸耸肩,“吃饭还能噎死呢。就看你想不想搏一把了。想干,今天晚上就能安排。不想干,就当我没说。”他说完,靠在炕上,优哉游哉地抽着烟,不再看陈满仓,仿佛吃定了他会答应。

陈满仓坐在树墩上,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边是法律的恐惧和作为一个老实人的良知,另一边是家庭濒临破碎的绝境和那五十块钱的巨大诱惑。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来,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他想起出门时桂香那沉默却隐含期待的眼神,想起招娣抱着他腿时的哭泣。

他还有什么选择?

守着那点口粮和破房子,等着一个月后王德贵带来更残酷的“统一行动”?

或者,豁出去,赌上一切,为这个家搏一线生机?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赵老四的烟袋锅子一明一灭,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终于,陈满仓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而坚定:

“我……干!”

从赵老四家出来,陈满仓感觉脚下的地都是软的。天光依旧晦暗,但他却觉得格外刺眼。他答应了,他走上了一条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歪路”。怀里那十块钱,最终还是递了出去,算是“入伙”的押金。赵老四拍着胸脯保证,晚上会有人来叫他,让他回家等信儿,工具那边会准备。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烧着他的良心。风吹过路边的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他听来,都像是无声的谴责。

他不敢想象桂香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她虽然刚强,但骨子里也是个本分的女人。他更不敢想象,万一事情败露,这个家会面临怎样灭顶之灾。罚款?坐牢?到时候,桂香和孩子们怎么办?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交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胸口那熟悉的闷痛感又回来了,伴随着一阵阵恶心。

快到村口时,他远远看见桂香和招娣背着装满野菜的竹篮,正从后山的方向回来。招娣眼尖,先看到了他,喊了一声“爹”,小跑着迎了上来。

桂香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爹,你回来啦!”招娣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眼睛里带着一丝希冀,“找到活了吗?”

陈满仓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道:“嗯……有点眉目了。晚上……晚上可能要去帮人干点活。”

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转向走过来的桂香,低声道:“回去说。”

桂香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和异常苍白的脸色,心里沉了沉,但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土生正在炕上爬着,咿咿呀呀。招娣放下篮子,立刻去照看弟弟。桂香则把野菜倒出来,开始挑拣清洗。

陈满仓坐在门槛上,看着忙碌的妻女,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该怎么说?说他要去做贼,去偷国家的树木?

“是……什么活?”最终还是桂香打破了沉默,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但握着野菜的手却有些发紧。

陈满仓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是……是赵老四介绍的,去……去帮人扛木头,晚上干活,工钱……现结。”他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实情,选择了隐瞒和部分的真实。

“晚上扛木头?”桂香转过身,眉头紧蹙,“去哪里扛?安全吗?你这身体……”

“没事,就是些零散木头,不远。”陈满仓避开她的目光,强自镇定,“工钱给得高,干一晚上……能顶好些天。”他几乎是在用赵老四的话来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

桂香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她不是傻子,丈夫的异常她怎么会感觉不到?晚上干活,工钱现结,还是赵老四那种人介绍的……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路子。但她看着丈夫那故作镇定却难掩惶恐的样子,看着这个家徒四壁、摇摇欲坠的家,所有质问和劝阻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自己……小心点。”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过身,继续默默地洗菜。那背影,写满了无奈和认命。

陈满仓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愧疚、酸楚、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交织在一起。

傍晚,桂香用新挖的野菜,混合着一点点粟米,熬了一锅比平时稍微稠一点的菜粥。这几乎是这个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晚饭了,像是在为他“践行”。

饭桌上,依旧沉默。只有土生咿呀学语的声音,和喝粥时轻微的吸溜声。

招娣敏锐地感觉到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里充满了不安。爹晚上要去干活,娘看起来心事重重。她偷偷看了看门后那把柴刀,还在那里。她又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钱,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