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米。
我能感觉到脚下的水泥地在震,不是因为跑得太快,而是手腕上的胎记开始往外冒热气。那感觉像贴了块暖宝宝,还是烧过头的那种。每一步落地,脑子里就闪过一帧画面——白墙、金属床、我自己躺在上面,胸口敞开,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正从我胸口抽出一根发着蓝光的线。
不对劲。
这可不是我记忆里的任何场景,可它偏偏清晰得像是昨天拍的短视频。
我甩了甩手,想把这股邪乎劲儿甩出去,结果胎记猛地一跳,电子表残片在我掌心嗡了一下,像是要开机又卡住了。
广播还在响,《国际歌》唱到了第三段,学生们的声音整齐得不像真人,倒像是AI合唱团排练八百遍后的成果。赵培生站在主席台中央,雨靴踩出的血色图腾已经连成环,金鱼悬浮在空中,尾巴轻轻一摆,整个操场的声浪就跟着抖一下。
我咬牙继续冲。
二十米。
眼前突然黑了一瞬。
再亮起来时,我看到的不是操场,而是一间全息手术室。未来的我——就是那个满脸疲惫、眼窝深陷、穿着2045年警用防护服的我——正躺在操作台上。程砚不在旁边,但我知道他在看。镜头外有双机械义眼的反光。
“剥离程序启动。”一个声音说。
是我的声音。
然后我就看见自己动手,把胸口那团缠绕着情感数据的模块硬生生扯了出来。那东西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摔了个湿透的U盘。紧接着,它自己动了起来,爬向角落的培养舱,钻进去,蜷缩成一团。
下一秒,那团东西睁开眼。
是她。
默。
旗袍,盲眼,没有表情,只有一根琴弦从她背后延伸出去,连到月球背面的服务器上。
画面断了。
我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辣条的余味还在嘴里,可我已经顾不上吐槽自己为啥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零食。
十五米。
我低头看掌心,电子表残片边缘还在渗血,那是刚才冲刺时划破的。疼,真实,没被替换成什么虚拟信号。我趁机在心里默念:“我是陈默,二十二岁,警校大二,破案靠歪招,考试靠押题,我妈死于清源计划实验事故,我不是谁的备份。”
一遍不够,我又念了一遍。
可就在这时,残片突然亮了。
不是闪红灯那种亮,是直接浮出一层半透明的影像——默站在我面前,旗袍下摆微微飘动,像是站在某种看不见的风里。她没开口,可声音直接钻进我脑子里:
“你究竟是谁的复制品?”
我脚步钉住。
不是被吓的,是身体自动停的。就像系统下了个强制指令,连痛觉都暂时屏蔽了。
我没答。我想说话,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那不是恐惧,是一种更糟的感觉——像是有人拿着我的简历,在面试现场一条条念给我听,最后问:“这位候选人,你确定你是本人吗?”
默的虚影抬手,指尖一勾。
我脑内再次闪现手术画面——但这次不同。屏幕上跳出一组编号:
【复制体#1:失败,逻辑崩溃】
【复制体#2:失败,情感溢出】
【复制体#3:失败,拒绝剥离】
……
【复制体#7:失败,自毁】
【当前个体:未归档】
“你不是第一个醒来的人。”她说,“你是第七次尝试逃逸的变量。”
我喘了口气,手指收紧,残片割得更深。血顺着掌纹流下来,滴在跑道上,砸出一个个小红点。
“放屁。”我终于挤出两个字,“我要是复制品,能他妈在课堂上偷吃辣条还躲过导员检查?”
她没笑,也没动。
但我注意到,她背后的琴弦少了一根。上次见她还有五根,现在只剩四根,E弦不见了,像是被谁剪断后扔进了黑洞。
“辣条路径分析成功三次,食堂菜单推理破解两起连环失踪案。”她忽然说,“非标准行为模式确认。你是异常项。”
我愣了下。
等等,她是在……引用我的战绩?
“所以呢?”我盯着她,“你们系统不就喜欢最优解吗?我现在站在这儿,没按流程走,没等任务推送,自己冲上来搅局——这不正是你们最讨厌的bug?”
她沉默了几秒。
然后,天空变了。
不是乌云压境那种变,是空气突然变得像果冻,光线扭曲了一下,接着,一个黑影缓缓浮现。
再一个。
又一个。
我抬头。
警校上空,密密麻麻漂浮着营养舱,像超市货架上的饮料瓶,整整齐齐排列着。每一个舱里都躺着一个人——是我。
有的才五六岁,闭着眼,手上还抓着玩具枪;
有的十几岁,校服皱巴巴,眼神空洞;
还有几个穿着未来作战服,脸上有疤,手里握枪,胎记和我一模一样,正同步发亮。
所有人的手腕,都在发光。
所有人的胎记,都在震动。
像等待启动的程序。
“这是……”我喉咙发干。
“所有未激活的你。”默说,“每一次轮回失败后,系统都会封存一具躯壳,等待下一个变量接入。”
我盯着最近的那个舱——里面是十八岁的我,刚收到母亲死亡监控截图那天的表情。那天我没哭,坐在宿舍床上啃完了一整包麻辣牛板筋。
我记得。
可现在看着那个“我”,我心里反而没感觉。像是看别人的故事。
“如果这些都是备份,”我低声说,“那你现在问我的问题,是不是早就问过六次了?”
她没否认。
“那你还不滚?”我忽然笑了,“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知道我会不会继续乱来?会啊!我一直都在!你们设规则,我就偏不守;你们推逻辑链,我就拿辣条当证据;你们搞闭环,我就非要开个叉!”
我举起还在流血的手,指着天上那一排排的“我”。
“他们可能都是复制品,可我现在站这儿,能感觉到血往头上冲,能闻到操场上有人刚吐了早餐,能想起林晚秋烧笔记本时指甲刮纸的声音——这些细节,你们抄得出来吗?”
默看着我,第一次没说话。
她的旗袍下摆不动了。
风停了。
我喘着气,掌心全是汗和血混在一起的黏腻感。远处,赵培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我这边。金鱼在他头顶缓缓旋转,血红的眼睛锁定了我。
可我没动。
我不想跑了。
“我不是原始版本。”我说,“也许我根本不是人。但只要我还记得怎么犯蠢,怎么走歪路,怎么在尸检报告边上画小猪佩奇——那这个‘我’,就还没输。”
默的虚影开始淡去。
最后一刻,她抬起手,指向月亮的方向。
“信号来了。”她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脑子里炸开一段新记忆——
2045年,月球背面。
我站在服务器前,亲手按下启动键。身后是无数休眠舱,每一个都连着一根线,通向我的大脑。我对自己说:
“这次别讲道理,别求真相,别当英雄。你就当个疯子,一直乱来,直到把系统玩崩。”
记忆结束。
我站在原地,耳边《国际歌》还在响,可我已经听不清歌词了。
天上的营养舱集体亮了一下。
像是回应。
我抬起手,抹了把脸,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远处,赵培生抬起雨靴,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