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遇翡笑,“非我瞧不起那些读了万卷书的酸儒,而是有那么一小撮文人,纯伪君子,真论起来,伪君子比真小人还更讨嫌些,起码人家从不拿顾全大局说话,也不拿高帽压你,人没这个本事和口才。”
“你爹嘛,过去我只觉着他文气了些,为人做事有些瞻前顾后,没成想他……”
遇翡无奈笑了笑,话虽如此,从老丈人的角度,不赞同,却也能理解。
“是,而我并不喜欢他们自小对我说的那些话,说我没有兄弟,往后娘家无人,见我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又说我可怜,家里竟没个男丁,”李明贞语气微冷,“自我有记忆起,家中粗活重活都是娘在做,她为我,为父亲,付出良多,可对外,她只是‘李府那个肚皮不争气的悍妇’。”
“属于父亲的荣光清名好似全凭父亲一个人努力就能得来,他顶立门户,为姑苏李氏在京都挣到一片天地,而娘连家中祠堂都进不去,她还要打落牙齿活血吞,笑着给父亲纳侧室。”
李明贞深吸口气,像是想要平息心中汹涌咆哮的不平之绪,可再开口,还是咬牙一般:“更可气的是,他求我时是为了全族,否我还是为了全族,好话都在他口中,好似我便是那只顾自己鼠目寸光的恶人蠢人,凭什么?”
“因为……”遇翡想了想,“你可以去看看久鸣堂收录的那些书,遇清熙有一本书,里面写了明观时期能人辈出的盛景,玉京子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有女户者也能单开一本族谱。”
“但她也写,女子帝王,一代而终,故女户之制无法长久,在她死后,那些不服气之人必会拧成一股解不开的绳,反扑之力浩浩荡荡,甚至宁可错杀也会咬死不叫明观之治重现,现实所见,她预想得没错,当女户之制没有代代传承下来时……”
遇翡缓慢说着她少年时在书上读到的东西,握住李明贞不大老实总捏她耳朵的手,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连连发出几声笑。
等到李明贞露出困惑模样时,她才再度开口,
“你有所不知,遇清熙说,人跟人之间若用男女做区分,男人堆便还分了一等二等,譬如一家之中,老子是混成一等的男人,儿子是被压了一头的二等,这父制传承太久也被完善了太久,自有一番逻辑,当然,还是咱们最惨,甭管一等二等,都能过来啃咱一口,还是天经地义地啃,故你才会有说什么都不对的憋屈。”
李明贞从未听过这样的调论,愣了片刻,跟着遇翡一并笑起来,“她,原来这般风趣么?”
“改日我去把那些书要来给你,遇清熙话多,自个儿写本书废话不少,絮絮叨叨,也没个条理,想着什么便写什么,”遇翡眨眼,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架势,
“含章,人之想法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共同努力的,遇清熙用自己的一生为我们打了样,我们能踩在她肩上,做得比她更好,这些不公,或许你我在世时看不见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世世代代坚持传承,总有一日天会变。”
“丈人之心究竟如何我们不必去管,但他之迹,”遇翡冷哼了声,“我们能掌控住,不就是谨言慎行么,局势明朗时,他会心甘情愿甚至求着你我,要与我们站到一处的。”
“人么,你甭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听话,有用,管得住,这便够了。”
至于二娘……
作为得过李明蘅善意的李长仪,也作为听李明蘅叫了两世的姐夫,遇翡会保住她。
“可我……”李明贞故作一副可怜模样,“我本以为,能克制住这份不忿的情绪,直到见他又是高高在上的劝说,满口冠冕堂皇之辞,一口火气实难压住。”
“那挺好,”遇翡警惕,半点不进李明贞的美人圈套,甚至还能反向拿李明贞逗趣,“也难得见你气急败坏与人争执的模样,过会儿咱们再去,我把干饼带上,你俩吵,我在边上吃,下下饭。”
李明贞低骂了一句“木头”,再不说话。
遇翡却为此乐了好几日,她实在是爱看李明贞生气的模样,尤其是气得不行还拿她没辙,只能生生把气咽回去。
车马进姑苏这日,遇翡不动声色地落后于李慎行,直到远远见着老丈人的马车被无数灾民拦下,她才勾起唇角,“清风轻舟,把兵器亮出来,咱们护着丈母直接进城,不必管旁人。”
一时间,成了“旁人”的老丈人孤立无援,唯有凌雀生在边上浑水摸鱼,李府护卫欲亮剑时,却被人叮嘱“莫要伤了百姓”。
于是乎,杀气凛然一看就是不想管任何人死活的遇翡一行人,没人敢靠近。
李慎行见状,连着哎了好几声,试图求助,奈何没一个人搭理他。
女儿险些挨打一事早便传到了楚宁耳朵里,她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独独一个李明贞是她的命根,便是丈夫也不容他打骂丁点的。
“丈母,回头丈人同您闹气脾气可怎么好?”遇翡茶里茶气,很是有几分小心翼翼,“不然,您装装样子?”
“装什么样子?”楚宁朝李慎行那方向瞪了一眼,“本就是领了皇命来的京官儿,父母官儿,被百姓拦一拦抢一抢怎么了?”
她拢了拢领口,以防那些风雨从脖子里灌进来,又为边儿上的李明蘅拢了拢,“百姓打他骂他,那是他没做好该受的,咱们这还都是女眷,女眷不插手外头的事儿也是他说的,甭搭理他,过会儿姑苏的官儿就会来巴结他了。”
“咱们含章多好的姑娘,哪里能下得了这份狠心,竟还想抬手打她。”
“就是就是!”李明纨探出一个脑袋,“母亲说得对!”
“阿蘅这衣料还是薄了点儿,落了脚就先换身含章的厚衣。”楚宁捏了捏李明蘅的衣料,这个闺女身子骨弱,受不得寒,要不然又该病下了。
“母亲,不妨事的,近些年,身子好了不少。”李明蘅并不想因自己给家里添麻烦,本也是她准备不足,没带上厚衣。
李明贞很是委屈:“阿蘅是嫌弃长姐的旧衣么?”
二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怎会嫌弃长姐。”
遇翡在外头听见那话,忍不住扬高了语调:“不行我就差雀生去商铺里头买几身现成的。”
李明蘅有些哀怨,“长姐……”
“你姐夫……”李明贞做出思索模样,半晌又笑吟吟地开口,“言之有理。”
话痨精李明纨在边上耿直插嘴:“雀生姐怎么了?二姐不喜欢雀生姐姐么?那我也不喜欢她了!原本她功夫好好哦,像话本子里的女侠!”
莫名心虚的李明蘅:……
“客栈里头先住一晚,”到了熟悉的地盘,楚宁打点好了一切,“咱们在街上转转,看这雨水究竟叫姑苏成什么样儿了。”
“等你们爹定好,是留在这办差,住在馆驿呢,还是抽个空闲跟咱们一道回去,村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得遣人先去看看,兴许还得买些粮食送回去。”
楚宁有条不紊地给每个人安排差事,到了几个孩子这儿,摸出个荷包递给李明贞,“含章,殿下与阿蘅都是头一回到姑苏,你同阿纨一起,带着他们去四处逛逛,见了什么喜欢的便买,不用省着。”
“丈母哪里的话,”遇翡很是不赞同,“我在这呢,走王府的账就好。”
楚宁乐呵呵笑了几声,“那便含章定吧,这钱你们也不必还给我,权当是长辈的一点儿心意,就不推来推去的,不好看。”
遇翡低头看着那个荷包,抿了抿唇,直到跟着李明贞回了临时落脚的房间换身衣裳,才见李明贞冲她眨眼。
“有人被娘感动得一塌糊涂,要掉金豆豆了么?”
那个讨厌鬼还格外慷慨体贴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借你靠一靠?别自己偷偷坐在门槛上擦眼泪。”
遇翡眼一横,气势汹汹:“谁要掉眼泪,谁要靠你那半点不宽阔又没几两肉的肩!你休要在这胡言乱语指鹿为马地瞎说一气。”
随后便一屁股坐下,“靠得住么你还借我靠一靠,赶紧去换身干净衣裳,臭烘烘的。”
李明贞轻飘飘捂着自己的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混子样,“不听,反正靠得住。”
遇翡气得起身,握住李明贞的双手,在她耳边以正常的音调开口:“你靠不住,听见了吗,你李明贞靠不——”
李明贞却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偏头,唇瓣如同微风一般,蹭过遇翡的唇,随后便是弯起一双眼:“听见了,我靠不住, 那往后,你可得多照顾我些。”
遇翡呼吸乱了又乱,维持那个姿势半晌都没动,直到腰背传来阵阵酸痛感,她才触电般往后缩,“你、你,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呢?”李明贞抬手撩起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浮着绯红的清冷面庞上却满是无辜,“我的夫君气我靠不住,我疼一疼她,求她别气我,有何不妥?”
遇翡气得跺了一跺脚,“我不跟你说话!”
毒妇!只会用美人计的毒妇!
然而当她对上李明贞满藏笑意的眼瞳时,紧绷的一切都仿佛断了,恶毒的想要攻击李明贞的话在喉间熄火,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心脏扑通乱跳,却是满腹骂不出来的憋屈,支支吾吾当了半天哑巴,最后还是自己灰溜溜绕到屏风后头换衣裳。
手才碰到腰带,才被压下的羞恼如同被风吹动的火星,再度燃了起来,热意一路蜿蜒而上,直到那张——
遇翡抬手,碰了碰被李明贞蹭过的嘴唇,一时间只觉自己像是被滚烫的开水烫过,热意灼得她站立不住,非得倚靠着什么才能维持身形。
而始作俑者李明贞却淡定得像个没事人似的,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石破天惊的事,等待的间隙,还有闲情逸致点上一盏茶。
对比之下,遇翡反倒成了那个做了坏事的人似的。
遇翡坐在外头喝茶,眼角余光瞥见屏风上头透过的朦胧影子,做了这样的事,那人真就是无动于衷,她越想越气不过,凭什么!
于是乎,茶盏被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屏风后头传来一声询问式的:“殿下?”
背着手在屏风后头来回踱步的遇翡嗯了声,“要帮忙?”
清越的笑声仿佛一阵洪流,将揣着坏想法惴惴不安的遇翡冲了个七荤八素,又是心虚,遇翡当即便沉着嗓音,“笑什么?”
“你过来帮帮我,”李明贞没点破,顺着遇翡的话往下说。
遇翡哦了声,“那我,我过来了。”
李明贞没事找事一般给遇翡派了点顺手就能做的活儿,遇翡一声不吭,难得听话,叫做什么便做什么,可眼神却躲闪至极,压根不敢跟李明贞对视。
李明贞还以为这人气上心头,能做出点什么狂悖的事,等了半晌,直到再也挤不出什么吩咐,遇翡也没半点表示。
她叹了口气,踮起脚尖,环上遇翡的脖颈,逼迫着她同自己对视。
遇翡的语气有些僵硬:“做什么?”
“以前的我也是这样的么?”李明贞笑盈盈的,话语如同山涧一般缓慢流淌,抚平遇翡心中焦灼,“你说我是高高在上的泥人菩萨。”
“是因为,我看不见你的不安与期盼,对么?”
遇翡有些安静,此刻她与李明贞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那张脸给她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而她像个傻子,宁可紧握双拳,也没想起要抬手,回抱住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
“你看见了的,”遇翡就这样静静地同李明贞对视,望着望着,鼻尖却有些刺痛,她说,“你看见了。”
“就是因为你看见了,我才,我才能靠着那些回忆,撑那么久,熬那么久,李明贞,我不如你。”
但李明贞看见的,给她的,不够,不够让她变回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