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船家熟练的撑篙下,慢悠悠靠向梨园埠码头。
脚还没踩上跳板,一股子混杂气味就先冲了过来。
河水被日头蒸起的腥气,混着路边食摊飘来的油炸糕饼和汤面香味,还有丝缕甜腻的脂粉气,不知是从哪个行人身上还是店铺门缝里钻出来的。
几样味道搅作一团,成了这热闹码头独有的气息。
码头上人挤人,比雨棠镇喧闹数倍。
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搬货,南来北往的商贩操着不同口音与接货人高声议价。
更多是寻常百姓、书生模样的后生,甚至还有穿戴体面的妇人小姐,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一上岸,眼前景象就和先前经过的镇子大不相同。
街道两旁铺面紧挨着,各色幌子迎风乱晃。
除开寻常客栈饭馆杂货铺,更多是卖戏票、戏本子、描金扇子、彩绘脸谱、胡琴锣鼓这些物事的摊子。
那些画扇上描着才子佳人,脸谱画出忠奸善恶,在日头下颜色鲜亮,很是招眼。
路人闲谈间也常听见戏文相关的话头:
昨儿畅音阁那出《惊梦》,锦云班杜老板的嗓子真是绝了!
可惜没买着今夜的票,听说要唱全本《白蛇传》......
王兄看这把扇子,上头画的洛神可像春熙班云老板?
娘,我要那个红脸关公的面具!
闹哄哄的人声,各式叫卖,混着特有气味,凑成这般热闹市井景象。
这地方的繁华带着扑面而来的鲜活生气,又与丝竹管弦、戏文唱段紧紧相连,雅俗杂糅难分彼此。
北忘拄着竹杖在码头稍站定,适应这番喧嚷。
他的伤在水路上将养得七七八八,但挤在这样密匝匝的人堆里,还需小心避让。
南灵静立他身旁,空茫的眸子平静扫视这与前处大不相同的环境,将所见所闻——房屋稠密、人流快慢、声响分布、空气中飘浮的细微物事(连那特别的脂粉颗粒也算在内)——逐一记下。
两人随着人流缓步挪进更宽阔的街市。
空气里除先前那些气味,又添了新出炉烧饼香、糖炒栗子甜香,还有路边茶摊上次等茶叶的涩味。
耳中塞满各样响动:小贩吆喝、主顾议价、孩童嬉闹,更有不知从哪家临街铺子隐隐传来的吊嗓子声,或是某段耳熟的戏文调子。
这梨园埠就像座搭在码头上的大戏台,人人仿佛都沉在自个儿的角色里,一同演着这出名叫的热闹戏。
而那顶大的戏台畅音阁,与那名头响亮的锦云班,此刻还藏在埠里更深更热闹的去处,候着他们走近。
在客栈里安顿好行李,略歇了一阵,北忘便领着南灵出了门,信步往梨园埠最热闹的地方走。
不必特意问路,只朝着人最多、声响最大的方向去。
没走多远,便望见一座十分气派的戏楼。
戏楼建在埠里最宽敞的街边,檐角高翘,底下挂了好几串大红灯笼,即便白日里也显得格外喜庆。
朱红的门柱粗壮得很,得两人才能合抱。
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宽匾,写着“畅音阁”三个大字。
楼有三层,梁柱上都雕着彩绘,窗格上也刻满戏文里的人物,虽看得出年头不短,反倒更添了几分沉稳。
戏楼门口更是人挤人。
一旁的粉墙上贴着好几张大戏报,用的是上好的彩纸,颜色鲜亮。
最打眼的一张上,画着一位宫装美人,云鬓花颜,满头珠翠,眉眼含情,身段轻柔,正是当晚要唱的《贵妃醉酒》。
戏报底下用醒目的墨字写着主演的名号:沈墨颜。
画中人的模样确实俊俏,不单是样貌好,更难的是那一双眼,真像会说话一般,带着些懒、些许愁,又似有醉意,把贵妃那复杂的心绪描得跟真的一般。
不少路人走到这儿,都忍不住停下脚,指指点点,议论几句。
北忘站在人堆外边,目光扫过那戏楼,又落到那张戏报上。
他并非痴迷戏曲的人,来这儿也不单为看个热闹。
多年赶路的经历,让他养成一个习惯:凡遇这等聚了众多人气、三教九流混杂的场所,总会多留个心眼。
人多处,是非多;情浓时,也易生异样。
买票进去,既为见识这梨园埠的风土,也想亲眼瞧瞧这畅音阁里头的光景。
他走到售票的小口前,前头排着不长不短的队。
稍候片刻,轮到他时,便掏出银钱,要了两张位置寻常、但看戏还算清楚的座儿票。
售票的伙计手脚麻利,撕了两张印着座号的红纸票递过来。
南灵静静立在他身后,空茫的双眼并未去看那戏报或是戏楼的外貌。
她的感知,早已越过朱红大门,进到了戏楼的里头。
在她觉察之中,这座畅音阁与四周寻常屋舍大不相同。
里头空处,仿佛一个巨大的、不停起伏的“情意场”。
数不清的或强或弱、或喜或悲、或兴奋或期盼的心绪,从那些已入场、或仍在门外等候的看客身上散出,一丝一缕,汇成流,在这封闭的戏楼空间里回旋、碰撞、呼应。
那气息之浓、之活,远胜过平常街市,甚至比雨棠镇老巷口的执念还要庞大复杂得多,只是性质全然不同——
少了几分阴沉,多了几分鲜活躁动。
她像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默默记取这片由众生情意构成的、看不见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