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冬日,在白昼短促、夜晚漫长的节奏中稳步推进。小院里的生活,在艾尔肯极致沉潜的“基础练习”和阿孜古丽鲜活生动的“生活艺术化”探索中,呈现出一种内在的、丰盈的平衡。炉火终日不熄,茶香混合着陶土的气息,构成了院落恒定的背景。然而,生活从来不是静止的画卷,它总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将最深刻的情感课题,嵌入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中。
转折始于一个寻常却略显沉闷的午后。周婉接到了一通来自她江南老家的长途电话。起初,她接电话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带着处理公务时的条理,但渐渐地,她背对着院中其他人的身影僵硬起来,通话的间隙变得漫长,回应声也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压抑的、简短的“嗯”、“知道了”。挂断电话后,她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许久,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平日里那种干练利落的气场消散无踪,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沉重的阴影里。
她转过身,试图像往常一样走向工作台,但脚步有些虚浮。阿娜尔古丽正坐在阿以旺的矮榻上,用细针小心地剔除一块陶坯上粘附的杂质,抬眼间,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婉脸上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苍白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惶与忧虑。
“婉婉,”阿娜尔古丽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家里出什么事了?”
周婉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涩:“我爸……突发脑溢血,住院了。情况……暂时稳住了,但人还不太清醒。”她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江南水乡与喀什古城,相隔万水千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道裂痕,瞬间击穿了日常的宁静,将遥远的担忧与无力感,硬生生塞进了这小院温暖的空间。
院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艾尔肯揉泥的手停了下来,沉默地望过来。阿孜古丽也放下正在刻画的泥板,脸上活泼的神色褪去,换上担忧。
阿娜尔古丽站起身,走到周婉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那动作带着长辈特有的、沉静的安抚力量。“别慌,定定神。你现在怎么打算?”
“我……”周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迅速眨了眨眼,逼回湿意,“我得马上回去一趟。已经订了最近的航班。”她看了一眼满院的工作和即将到来的几件琐碎事务,职业习惯让她下意识地思考交接,“线上课程的答疑我路上处理,研究院那边的资料……”
“这些你都别管了。”阿娜尔古丽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家里的事最大。这边有我们,天塌不下来。你赶紧去收拾东西,路上小心。”
周婉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阿娜尔古丽一眼,匆匆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小院陷入了短暂的忙乱,订车票、简单收拾行装。然而,在这忙乱之中,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交流正在酝酿。
周婉收拾停当,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房间,准备出发去机场。她努力想对大家挤出一个“放心”的笑容,却显得格外勉强。就在她即将迈出院门的那一刻,阿娜尔古丽却叫住了她。
“等等。”阿娜尔古丽转身快步走向工作室角落堆放泥料的地方,取来一块湿润、韧性极好的陈年熟泥,又拿来一瓶清水。她没有用转盘,只是就着院子里的石凳坐下,将泥块在掌心反复揉捏。她的动作不再是为了塑造某件具有观赏价值的器物,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此刻充满了 一种近乎本能的、庄重的专注。她不去考虑形态是否优美,比例是否精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指尖,仿佛要将那份无法言说的牵挂、安慰和祈愿,一丝丝、一缕缕地揉进这湿润的泥土之中。
艾尔肯默默地走了过来,递过一把他亲手打磨的、光滑称手的修坯刀。阿孜古丽则去打来一盆干净的温水,放在旁边。
周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再次红了。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阿娜尔古丽的手指在泥块上或捏、或按、或刮、或抹,动作沉稳而迅捷。渐渐地,一个造型古朴、腹部圆鼓、带有短流和执手的药罐雏形,在她手中显现出来。罐身不求光滑如镜,反而保留了些许手指揉捏的天然肌理,显得厚重而充满手作的温度。她没有上釉,只打算用最原始的素烧,让陶土本身呈现出最质朴的色泽和质感。
“路上颠簸,用这个……给你阿爸熬药。”阿娜尔古丽将那只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略显粗拙的药罐胚体,小心地用餐巾纸包裹好,递到周婉手中,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泥是喀什的土,火是院里的火。带着这土和火,都带着我们的念想。用它熬药,心诚。”
周婉双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芬芳和余温的药罐,冰凉的指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切实的暖意。她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份来自这片土地、这个“家”的、坚实的精神支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重重的一声:“……谢谢阿娜尔古丽姐。”
送走周婉,小院重归寂静,但一种共同的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将留下的三人与远方的江南病房紧密相连。这份牵挂,并没有让工作停滞,反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融入了接下来的创作中。
艾尔肯的沉默,比以往更加深邃。他拉坯时,眼神格外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稳定与力量,都倾注到旋转的泥坯之中,祈愿远方的老人能如这中心稳定的陶器般,渡过难关。他烧制了一窑新的试片,这次,他特意调整了窑火,让温度升得更加和缓、均匀,仿佛这稳健的火候,能带去一份遥远的、安宁的祝福。
阿孜古丽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她不再制作那些充满趣味的装饰小件,而是找来一块质地细腻的白泥,开始小心翼翼地刻画。她刻的不是复杂的花纹,而是一幅极其简单的画面:一株舒展的兰草,几缕象征祥瑞的云气。线条简洁,却充满了虔诚的祝愿。她将这块小陶牌素烧后,用红绳系好,寄给了周婉,让她挂在父亲的病房里,“辟邪纳福”。
几天后,周婉从江南发来信息,父亲病情趋于稳定,已能进流食。她特意发来一张照片:病床旁的柜子上,那只粗陶药罐正冒着缕缕热气,罐体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说:“阿爸今天精神好些了,说这药罐熬的药,味道似乎都不一样,有股……厚实的劲儿。”
消息传来,小院里的每一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艾尔肯紧抿的嘴角松弛了一丝,阿孜古丽脸上重现了笑容,阿娜尔古丽则默默地在阿以旺添了块新炭,炉火噼啪作响,映亮了她欣慰的眼神。
那只跨越千山万水的、质朴无华的药罐,早已超越了其作为容器的实用功能。它成为了情感的载体,将喀什小院的温暖、挂念与祝福,物化在那经过双手揉捏、窑火淬炼的陶土之中,融入了药汁,也融入了病中老人的感知里。手艺,在这一刻,展现了它最深刻、也最动人的力量——它不是疏离的审美对象,而是连接心灵、传递温度、安顿情感的桥梁。当情感被物化,器物便有了生命,承载起超越物质的人间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