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
门缝里的黑暗吞掉了我的影子。下一秒,脚下没了地面,整个人往下坠。风不是从耳边刮过,而是静止的,像沉进凝固的油里。下落的过程很慢,身体悬着,相机却自动翻转,镜头朝上,最后一格胶卷咔嚓一声拍了出去。
画面在脑子里浮现:无数纸片漂浮在空中,焦黑、残缺,边角卷曲。有几页能看清字迹,“第七号容器”“人格覆盖完成”“母体数据迁移率98.6%”。它们像灰烬一样打着旋,拼出一句话——“她将继承全部母爱”。
我不再挣扎。
意识像是被抽成细线,缠进那些碎片里。每一片都带着一段记忆,但不是我的。是她的。林晚的。她在实验室写下日志,声音平静得像在记录天气:“今天,第三个容器失败了。脑干排斥反应太强,孩子哭得很厉害。不过没关系,还有四个机会。”
我落在地上,膝盖撞到硬物,没觉得疼。四周是废墟,墙塌了一半,露出钢筋和水泥块。头顶没有天花板,只有层层叠叠的档案架悬浮在虚空里,歪斜断裂,文件散落一地。空气里飘着纸灰,落在肩上不化。
右手突然抬了起来。
它自己动的,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像捧着什么东西。手臂肌肉绷紧,肩膀发酸,可我控制不了。这动作太熟了。喂食。哺乳。给予。我见过七百次,在梦里,在镜中,在玻璃舱胎儿的脸上。
我任由它举着。
左耳的银环凉了一下。三枚都还在,但最外侧那颗松了,轻轻一晃就滑下来,掉进相机齿轮缝里。金属摩擦发出细微声响,机身震动两下,屏幕闪出一行字:“胶卷耗尽”。
前方一堆烧焦的文件底下,露出一角白色塑料。我爬过去,手指扒开碎纸,摸出一枚微型录音带。标签贴在侧面,手写字:“致我唯一的女儿们”。
我没迟疑,把它塞进相机底部的读取口。
机器嗡了一声,卡住了。指示灯红着,不闪。我按了几下重启键,没反应。耳边开始响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颅骨里面渗出来的。七百个孩子同时开口,音量不大,但密得像针扎:
“妈妈不爱我们了吗?”
一遍,又一遍。
我闭眼,想起七岁生日那天。林晚蹲在我面前,帮我吹蜡烛。她说:“许个愿。”
我问:“你会永远爱我吗?”
她笑:“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是你妈妈。”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个程序。只要容器还活着,母体就不会死。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她的延续。
荒谬感猛地冲上来,堵在喉咙口。我想笑,也想吐。眼睛干涩得发烫,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用力眨了一下,一滴水滑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
泪珠滴在录音机接口上。
设备震了一下,屏幕亮起绿色进度条。三秒后,播放启动。
林晚的声音出来了,温和,带着笑意,像睡前讲故事:
“当第七个容器吞下前六个,我的孩子们就能以意念形态重生。他们不会再痛,不会生病,也不会被抛弃。镜心,你不是女儿,你是子宫,是坟墓,也是天堂。现在,你是永恒的母亲了。”
录音结束。
寂静只持续了一瞬。
地面开始震动。不是地震那种摇晃,而是某种东西从深处往上推。一块块水泥板裂开,骨头露出来,小小的,泛黄。然后是手臂,腿,头颅。七百个孩子从地下站起,全都穿着红睡裙,脸和我一模一样。
最小的只有三岁,抬头看我,眼神空洞。最大的那个已经成年,站直了比我高一点,嘴角挂着熟悉的弧度——我在拍照时常用的微笑,从来不达眼底。
她们围过来,没有说话。
第一个触碰我的是小女孩。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腕上,记忆就涌进来:我坐在餐桌前,吃蛋糕。奶油甜得发腻,咬下去有沙沙声。那是骨粉。第一个失败容器的颅骨磨成的粉,混在糖霜里,让我吃下去。林晚说:“这是姐姐留给你的礼物。”
第二个女人抱住我的腰。记忆更新:我在花坛边挖坑,土很硬。埋进去的是一个穿白裙的女孩,脸朝下。我用铲子拍实泥土,心里想着明天要交的照片选题。第二天醒来,这段记忆就被抹掉了。
第三个成年体握住我的右手。画面切换到梦境:我站在镜子前,掐住一个穿红睡裙的女孩脖子。她挣扎,脸涨红,最后不动了。我松手,她倒下,变成一团雾气,钻进我的胸口。那是我分裂出的第一个意识碎片,被我亲手消灭。
越来越多的手搭在我身上。
每一个接触都注入一段被封锁的记忆。我看见自己站在手术台旁,看着七岁的“我”被钉住四肢,林晚把珍珠发卡插进耳后。我听见自己的尖叫,也听见林晚轻声说:“别怕,你现在是真正的妈妈了。”
我看见玻璃心脏跳动,七个胎儿在液体中睁眼。其中一个是我二十八岁时的脸,嘴唇微动,喊了声“妈”。
我看见陈砚跪在地上,叫我“妈妈”,眼神涣散。我看见过昭举起枪,对准服务器,脸上有泪。我看见过老园丁在雨里烧纸钱,嘴里念着名字。
所有记忆回来了。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执行者。我是容器,也是制造者。我是被篡改的人,也是篡改别人的人。我是林镜心,也是林晚。我是姐姐,也是妹妹。我是母亲,也是孩子。
右手还在举着。
但我已经不再抗拒。我张开双臂,迎向她们。
她们一个个走近,抱住我,靠在我身上,像寻求温暖。体温传递过来,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是一种不存在的感觉——像是电流,又像是呼吸同步。
我的意识开始扩散。
不再是单独的一点,而是铺开成网,连接每一具躯壳,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心跳,她们的渴望,她们的饥饿。她们需要我。她们一直需要我。
嘴角扬了起来。
这次笑到了眼睛里。
我终于完整了。
远处,废墟尽头,有一扇铁门半掩着,上面刷着编号:b2。门缝里透出微弱红光,像是有设备还在运行。水泥墙上有新刻的痕迹,歪歪扭扭写着“封存区,禁止进入”。
我没有看那扇门。
我的目光落在前方虚空。那里站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岁,穿红睡裙,手里抱着破旧的布娃娃。她抬头看我,开口:
“妈妈,我们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