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读趣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曾秦那番在穿堂前“光明正大”的剖白,如同在贾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不过半日功夫,府里上上下下,从各房主子到粗使的婆子,几乎无人不在议论此事。

“听说了吗?曾举人今儿个当着宝二爷的面,又对袭人姑娘表了心迹!说就缺她这样贤惠人主持中馈呢!”

“我的天爷!这可是第二次了!还是当着正主儿的面!这份看重,真是没得说了!”

“袭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竟被这般人物青眼相加!那可是举人老爷!将来要做官老爷的!侧室姨娘啊,那是正经的半主子!”

“瞧瞧香菱、麝月、茜雪,莺儿,如今过的什么日子?田庄、铺子在手,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体面!袭人若跟过去,还能差了?”

“要我说,还犹豫什么?若是我,早就磕头谢恩,赶紧收拾包袱过去了!留在怡红院,虽说二爷待她好,可终究是个丫鬟,将来如何,谁说得准?”

“可不是?宝二爷性子是好,可也忒没个定性,高兴时把你捧上天,不高兴时什么伤人的话都往外撂。袭人姐姐那般尽心,前儿不还为着茜雪的事受了好大一场气?”

“忠心?忠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眼见着实实在在的前程不要,可不是傻了?”

“唉,所以说,人各有命。咱们在这儿羡慕得眼红,人家袭人姐姐许是还看不上呢……”

这些议论,有艳羡,有酸涩,有不解,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仿佛袭人错过的是天上掉下的金馅饼。

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正在贾母处晨省的贾宝玉耳中。

他刚强笑着陪贾母说了会子话,从琥珀等丫鬟闪烁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已然察觉不对。

一出来,廊下小丫鬟们的议论声虽低,那“曾举人”、“袭人”、“侧室”、“前程”等字眼,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宝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憋闷,又是恼怒,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被背叛的刺痛。

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甩开步子就往怡红院走。

袭人跟在他身后,见他神色不对,心下惴惴,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进怡红院,那股低压便弥漫开来。

小丫头们见宝玉脸色难看,都吓得噤了声,缩着脖子做事。

宝玉径直走到暖阁里,一屁股坐在临窗的炕上,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冷冷地睨着跟进来的袭人。

袭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强撑着上前,如往常般柔声问道:“二爷可是渴了?倒杯茶来?”

“不必!”

宝玉猛地一甩手,声音又冷又硬,别过头去不看她,“我可当不起!如今你是有‘大前程’、‘大造化’的人了,何必还在我这里伏低做小?没得委屈了你!”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袭人心中一痛,眼圈立刻就红了。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低声道:“二爷这话从何说起?奴婢……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

宝玉猛地转回头,一双眼睛因怒气而显得格外明亮,却带着伤人的锐利,“穿堂里的话,这满府里都传遍了!你还跟我装糊涂?

曾举人那般看重你,‘屋里就缺你这样一个人’,‘许你侧室之位’,‘安稳前程’!说得多好!多体己!你心里怕是早就乐开花了吧?何必还在我这潭死水里耗着!”

他越说越气,想起那些下人的议论,想起曾秦那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再对比自己此刻的狼狈,那股邪火更是压不住,言语愈发刻薄起来。

“我原是块顽石,不解风情,不懂得你们这些‘贤惠人’要的‘安稳前程’!你既得他青眼,他又三番五次诚意相邀,我若再拦着,岂不是耽误了你的终身?显得我贾宝玉不近人情,故意掐着你的好姻缘!”

袭人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撵她走的意思,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二爷!二爷您快别说了!”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奴婢自小服侍二爷,这条命,这颗心,都是二爷的!从未有过半分外心!那曾举人是好是歹,与奴婢何干?

奴婢只求一辈子守在二爷身边,尽心伺候,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求二爷莫要听信那些闲言碎语,撵奴婢走!奴婢死也不离开怡红院!”

她哭得伤心欲绝,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份惶恐与委屈不似作伪。

若在平日,宝玉见她如此,早就心软了,少不得要温言抚慰一番。

可今日,他正在气头上,又被那些话架着,觉得若就此罢休,倒显得自己被她拿捏住了,更是助长了外头那些“袭人忠心,二爷霸道”的议论。

正在这时,在一旁熏笼边假寐,实则竖着耳朵听了全场的晴雯,忽然冷笑着开口了。

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一双凤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袭人和面沉似水的宝玉,语气带着十足的讥诮:

“哎哟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主仆情深的戏码儿?二爷,不是我说您,您可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主子!

眼见着跟前儿的人有了‘天大’的好去处,不但不拦着,还想着成全?这份心胸,这份体贴,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袭人,嘴角撇了撇:“袭人姐姐,你也真是的。二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般为你着想,你还不赶紧磕头谢恩,顺水推舟应下了?难不成还要二爷八抬大轿抬你过去不成?

那曾举人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待屋里人又大方,香菱她们过的什么日子,你又不是没瞧见?

总比在这院里,整日提心吊胆,看人脸色强吧?二爷这是心疼你,给你指了条明路呢!你可别辜负了二爷的一片‘好心’!”

晴雯这番话,阴阳怪气,句句都像在火上浇油。

她本就因前事对袭人有些不满,此刻更是存了心要看热闹,将贾宝玉架在火上烤。

贾宝玉本就是说气话,被晴雯这么一挤兑,顿时下不来台了。

他若此时收回成命,岂不坐实了自己方才是在无理取闹,还被晴雯看了笑话?

一股混着少年意气、被挑衅的恼怒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指着袭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好!好!晴雯说得对!我便是这般‘好’主子!成全你!我这就成全你!”

他几步冲到里间自己的一个小螺钿柜子前,胡乱翻找起来。

因动作急躁,碰倒了几件小摆设也浑然不顾。

终于,他摸出一个扁平的、有些旧了的硬纸封套,狠狠摔在袭人面前的青砖地上。

那纸封套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又沉重的一声响。

正是袭人的卖身契。

“拿着!”

宝玉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你的身契!从现在起,你自由了!不再是贾家的奴才了!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去跟谁就跟谁!我贾宝玉绝不拦着你的‘锦绣前程’!滚!现在就给我滚!”

最后那个“滚”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袭人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魂魄,脸色惨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伺候了他这么多年,掏心掏肺,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冷了热了,饿了渴了,喜怒哀乐,无一不放在心上。

她以为,即便没有名分,这份情谊总是真的,总能换来一丝怜惜,一份容身之地。

可如今……他就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话,因为一时之气,就要如此绝情地将她扫地出门?

连一丝辩解、一丝挽留的机会都不给她?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那颗原本炽热滚烫的心,仿佛被扔进了冰窖,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贾宝玉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陌生的脸,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二爷……求您……别赶我走……奴婢真的没有……”

“闭嘴!”

宝玉厉声打断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她,“我不想再听!拿着你的东西,立刻离开怡红院!我不要再看到你!”

那背影,冷酷而决绝,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袭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周围一片死寂。

秋纹、碧痕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晴雯也收了声,抱着手臂靠在熏笼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是快意还是唏嘘。

良久,袭人仿佛才找回一丝力气。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对着贾宝玉的背影,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

然后,她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了地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卖身契,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挣扎着站起身,因跪得久了,双腿发麻,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却无人上前搀扶。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那小小的耳房。

她的东西不多,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些平日里攒下的体己,还有宝玉赏的一些小玩意儿。

她动作机械地将它们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收拾得缓慢而仔细,仿佛要将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夜,都打包进去。

当她提着那个小小的包袱,再次走出耳房时,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她生活了多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怡红院,看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她的、决绝的背影。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出了怡红院的门槛。

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身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更添几分萧索。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她就这么走了,离开了这个曾经视为归宿的地方,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一颗破碎的心,融入了贾府深不见底的回廊之中,不知前路何方。

怡红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啜泣。

贾宝玉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愤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正在他年轻而冲动的心底,悄然滋生。

只是此刻,那无尽的悔意,尚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