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日头透过稀疏的云层,有气无力地照在荣国府的亭台楼阁上。
贾宝玉从怡红院冲出来,心头那股邪火裹着莫名的烦躁与空虚,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他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跑着穿过抄手游廊,径直闯进了潇湘馆。
潇湘馆内依旧是一片清冷幽静,千竿翠竹在冬日里更显苍翠,却也带着几分倔强的憔悴。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书籍的墨香。
紫鹃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宝玉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脸色铁青,忙起身打起猩红毡帘。
林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搭着条半旧的秋香色金钱蟒薄毯,手里拿着一卷书,听得动静,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见是宝玉,又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又不知在哪里怄了气。
她也不起身,只将书卷放下,纤指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慵懒和清冷:
“哟,这是打哪里来的‘净街虎’?瞧这脸沉的,能拧出水来了。又是谁给你气受了,跑到我这里来甩脸子?”
宝玉一屁股蹬在榻边的脚踏上,也不顾紫鹃递过来的茶,胸口剧烈起伏着,恨恨地一捶自己的膝盖,声音又冲又急: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天杀的曾秦!真真是我命里的魔星!处处与我作对!”
黛玉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不接话,只拿那双似泣非泣的含情目静静看着他,等他下文。
宝玉见她不言,只道她与自己同仇敌忾,更是倒豆子般诉起苦来:“妹妹你是不知道!他……他如今是越发放肆了!
今儿一早,就在穿堂那里,当着我的面,竟又对袭人……对袭人说什么‘屋里就缺她这样一个贤惠人’,说什么‘真心求娶’,‘许她侧室之位’,‘安稳前程’!
听听,这叫什么话?!他把我怡红院当什么了?他的后花园吗?想要谁就要谁?!”
他越说越气,脸上涨得通红:“先前是香菱、麝月、茜雪,如今又是莺儿、袭人!他身边还缺人伺候?
分明是故意打我脸,搅得我不得安宁!还有晴雯那个爆炭,也跟着起哄架秧子,句句戳我心窝子!真真气死我了!”
黛玉静静地听着,等他气喘吁吁地说完,才慢悠悠地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药茶,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小口。
她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碎玉敲冰: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是为这个。依我看,那曾举人这话,说得倒也坦荡。”
宝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黛玉:“妹妹!你……你怎么也替他说话?!”
黛玉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焦躁的眸子:“怎么不是坦荡?他看上袭人贤惠,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要给她名分,许她前程。虽是侧室,也是明媒正娶,过了明路的。
比起那些……哼,只把丫头圈在身边,高兴时哄着,不高兴时骂着,将来如何却渺茫不定,连句准话都没有的,岂不强上许多?”
她这话意有所指,犀利无比,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宝玉最心虚的地方。
宝玉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林妹妹!你……你这是什么歪理!他那是沾花惹草,风流成性!”
“风流成性?”
黛玉轻轻“呵”了一声,罥烟眉微挑,“他或许是风流了些,可我瞧着,但凡跟了他的,香菱、麝月、茜雪、莺儿,哪个不是过得比从前更体面、更安稳?
田庄、铺子,真金白银地给,那是实实在在的倚靠。他可曾亏待了谁?可曾让谁受了委屈没处说去?这难道不比那空口白牙、只会说‘你放心’,却连个将来都不敢许诺的强?”
她句句不离“将来”、“名分”、“实在”,像一把把小刀子,割得宝玉体无完肤。
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口不择言地吼道:“好!好!连你也觉得他好!都觉得我是个没用的!既然如此,你也去找他好了!他那里‘坦荡’,‘实在’!”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带着孩子气的赌气和伤人。
黛玉见他如此急眼破防,脸色也冷了下来,但看他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
她深知宝玉性情,再争下去,只怕他要魔怔了。
便扭过头去,望着窗外萧疏的竹影,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无奈和敷衍: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瞧瞧你,都气成什么样了?为这点子事,值得么?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就急得这样。”
她轻轻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紫鹃,我早上让你收起来的那几枝梅花呢?拿来给二爷瞧瞧,清清心火。”
贾宝玉见她不再争辩,又提及梅花,胸中那口憋闷的气才稍稍缓了些,但那份被黛玉“背刺”的委屈和对于曾秦更深的嫉恨,却像种子一样,更深地埋进了心底。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盯着地上光滑的金砖发呆。
---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花家小小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
袭人提着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哥哥花自芳正在院里劈柴,见她这个时候回来,且脸色惨白,双眼肿得像桃儿,吓了一跳,忙放下斧头迎上来:“妹妹?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袭人一见哥哥,满腹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如何被宝玉误会,如何被晴雯挤兑,如何被宝玉狠心撵出,甚至连身契都扔给了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花自芳听得又惊又怒,又是心疼。
他只是个普通小民,在贾府当差也是仰人鼻息,听闻妹妹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又无可奈何。
他笨拙地拍着袭人的背,连声安慰:“好妹妹,别哭了,别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样的地方,不待也罢!哥哥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这时,嫂子从屋里掀帘子出来,她刚才在屋里已听了个七七八八,脸上早就罩了一层寒霜。
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斜眼瞅着哭成泪人的袭人,又看看一脸愤懑却无计可施的丈夫,心里那股火气再也压不住。
“我说小姑奶奶,”嫂子声音尖利,带着十足的埋怨,“你这叫办的什么事儿啊?原指望你在宝二爷身边,熬个几年,好歹有个姨娘的名分,咱们家也能沾带点光。
你可倒好,不清不楚地就被撵了回来!这往后可怎么着?家里凭空多一张嘴吃饭,你哥那点月钱,够干什么的?”
她越说越气,走到院角的水缸旁,用力舀了一瓢水,哐当一声放在石台上,溅起一片水花。
“那宝二爷也是,平日里看着挺和气的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分都不讲!还有那个什么曾举人,也是闲得慌,招惹谁不好,非来招惹你,平白惹出这许多是非!”
正说着,忽听得胡同外一阵车马喧闹声,夹杂着仆从恭敬的吆喝声。
花家嫂子好奇地探头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颇为气派的人马正停在隔壁那座许久无人居住、近日似乎换了主人的庄子前。
为首一辆青绸小车帘栊挑起,一个穿着绫罗、披着灰鼠斗篷的年轻女子被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那女子容貌俊俏,气质温柔,眉宇间却带着一种安定满足的气度,正是香菱。
她身后跟着几个捧着账册、拿着算盘的管事模样的人,还有小厮丫鬟前呼后拥,架势十足。
“快着点,把庄头叫来,把这季的账目对对。”
香菱声音软糯,却自有一股主事人的派头。
旁边的婆子忙赔笑应道:“是,香菱姑娘。您仔细脚下,这边请。”
花家嫂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那股酸水咕嘟嘟往外冒。
她猛地回过头,指着外面的热闹景象,对着还在默默垂泪的袭人,语气更是又妒又恨:
“瞧瞧!你快瞧瞧!那不是原先薛大爷屋里的香菱吗?听说就是跟了那个曾举人!你看看人家现在这排场,这气派!同样是丫鬟出身,人家如今是管着田庄的半个主子,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你再看看你!”
她狠狠剜了袭人一眼,声音拔得更高:“一样是伺候人的,你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被撵回来,哭哭啼啼,还得靠娘家养着!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那曾举人递话的时候,你就该顺水推舟答应了!好歹也能像香菱一般,有个实在的依靠,强似现在这样,里外不是人!”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袭人最后一点尊严也剥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门外香菱被人簇拥着走进庄子的背影,再回想自己孤身一人被赶出怡红院的凄凉,巨大的落差和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她再也支撑不住,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无声的痛哭,比嚎啕大哭更显绝望。
哥哥花自芳在一旁跺脚叹气,看着妻子刻薄的嘴脸,又看看妹妹悲痛欲绝的模样,只觉得这小小的院落,从未如此令人窒息。
残冬的寒意,似乎彻底浸透了这方寸之地,也冻僵了袭人那颗原本还对未来抱有一丝微弱幻想的心。
前路茫茫,她一个被主家撵出来的丫鬟,失了倚仗,又坏了名声,往后这日子,可怎么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