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冷柜的灯在午夜十二点准时闪烁了三下。我蹲在货架后数第17片瓷砖缝里的霉斑时,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风铃声——那串铃铛上周就该换了,现在响起来像生锈的锯子在磨骨头。
“要一袋全麦吐司。”女人的声音裹着雨气,发梢滴下的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我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冷柜的白光把她的脸照得发青,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按了两块淤青。
“今天的新鲜货卖完了,”我指了指最下层的蓝色包装,“只剩昨天的,按临期价给你?”
她的目光在冷柜里扫了一圈,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购物篮把手,指甲缝里有暗红的渍痕。“就要这个。”她的声音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我扫码的时候注意到包装上的生产日期:7月14日。今天是16号,严格来说已经算隔夜两天。便利店的规矩是隔夜面包必须下架销毁,但店长说只要不变质,多放一天没人看得出来——反正夜班的监控早就坏了。
女人付了钱,转身时购物袋蹭到货架,一袋苏打饼干掉下来。我弯腰去捡,看见她鞋跟沾着的泥里混着点白色的东西,像撕碎的纸。等我直起身,玻璃门外只剩雨帘在晃。
凌晨三点十七分,冷柜又开始响。这次不是闪烁,是低沉的嗡鸣,像有只巨大的蜜蜂困在里面。我拉开柜门,冷气裹着股酸馊味扑出来——那袋全麦吐司不知什么时候被塞回了货架,包装袋鼓鼓囊囊的,侧面印着的小麦图案上,多了几个模糊的指印,像是被人用潮湿的手指按过。
指印的位置很奇怪,正好在生产日期的数字上,把“14”糊成了一片灰黑。我捏着包装袋的边角提起来,袋子比昨天沉了不少,晃的时候能听见里面有黏腻的声响,像面团在慢慢蠕动。
“搞什么鬼。”我骂了句,把面包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的馊臭味突然变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发酵。我盯着那个蓝色的包装袋看了几秒,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边角处渗出透明的黏液,在垃圾桶壁上拉出细长的丝。
六点换班时,我特意把垃圾桶倒了。清洁工老李推着车经过,瞥见我扔的面包袋,嘟囔了句:“现在的人真浪费,这面包看着还能吃。”我没接话,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满是霉味的便利店。
第二天夜班,我刚把新烤的吐司摆上货架,玻璃门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穿同一件黑色风衣,发梢依旧在滴水,只是这次她的脸色比昨天更白,嘴唇裂了道血口子。
“全麦吐司。”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今天有新鲜的。”我指了指最上层的黄色包装,生产日期是7月17日。
她却径直走到冷柜最下层,手指在空荡荡的货架上扫了一圈,突然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昨天的呢?”
“扔了,”我往后退了半步,“隔夜面包不能卖。”
她的指甲猛地掐进购物篮把手,指节泛白:“你不该扔的。”
“什么?”
“它会回来的。”女人笑了笑,嘴角的血痂裂开,“所有被扔掉的东西,都会自己找回来。”
玻璃门关上时,我看见她风衣下摆沾着的东西——不是泥,是些深褐色的碎屑,像烤焦的面包皮。
凌晨一点,冷柜的嗡鸣声再次响起。这次我没敢拉开柜门,只是贴着玻璃往里看。最下层的货架上,凭空多出一袋全麦吐司,蓝色包装,生产日期被指甲抠得模糊不清,包装袋上的指印比昨天更清晰,甚至能看清指纹的纹路,一圈圈绕着,像面包发酵时的气孔。
更可怕的是,包装袋在动。不是被风吹的,是从里面往外鼓,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一下,又一下,把包装袋撑得越来越大。
我抄起旁边的拖把,猛地拉开冷柜门。酸馊味混着股铁锈味涌出来,那袋面包已经鼓得像个小皮球,包装袋侧面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深灰色的面团,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纹路,像无数细小的血管。
“滚!”我用拖把头把面包扒拉到地上,抬脚就踩。鞋底传来黏腻的触感,像踩碎了一块泡发的肝脏,面团里挤出些浑浊的液体,溅在我的裤腿上。
就在这时,我看见面团里嵌着的东西——半片指甲,粉色的,带着月牙形的白边,和那个女人的指甲一模一样。
我冲进卫生间吐了半天,漱口水混着胆汁的味道在嘴里弥漫。抬头看镜子时,发现脖子上沾了点深灰色的东西,像没洗干净的面粉。我用湿纸巾擦了擦,那东西却越擦越红,最后在镜子上蹭出一道血痕。
换班时,老李又来收垃圾。他指着我脚边的污渍,皱起眉头:“小伙子,你这是弄啥了?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没什么,打碎了瓶番茄酱。”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对了,”老李突然说,“昨天我在垃圾桶里捡到个奇怪的东西,你看看是不是店里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半片指甲,粉色的,带着月牙形的白边。
我猛地后退,撞到了门框:“不是我的!”
老李耸耸肩,把塑料袋塞回口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爱惜东西了。”他推着垃圾车走远时,我听见他哼着奇怪的调子,像在念叨什么“发酵”“醒面”。
第三天夜班,我特意检查了冷柜,确认所有隔夜面包都被销毁了。但玻璃门还是在午夜准时被推开,那个女人站在雨里,风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皱巴巴的面包皮。
“它回来了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柜。
“什么?”
“我的吐司。”女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沾着面包屑的牙齿,“我知道它回来了,它在叫我。”
冷柜突然发出剧烈的震动,嗡鸣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叫。我和女人同时转头看去,最下层的货架上,堆着十几袋全麦吐司,全是蓝色包装,生产日期被指甲抠得只剩黑洞,包装袋上的指印层层叠叠,像无数只手在上面抓过。
所有的包装袋都在动,鼓胀的程度各不相同,最大的那个已经撑破了边角,露出里面深灰色的面团,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菌丝,像人的头发。
“你看,”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满足,“我说过,它们会自己找回来的。”她伸手去拿那袋最大的面包,手指刚碰到包装袋,面团突然剧烈地蠕动起来,从破口处伸出无数条白色的触须,像面条一样缠住她的手腕。
“啊——”女人发出尖叫,但那叫声很快变成了呜咽,触须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钻进她的袖口,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像被吸走了水分的面包。
我吓得浑身发抖,想去按报警铃,却发现手指不听使唤。女人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最后缩成一团,皮肤变成了深褐色,像块烤焦的吐司。而那袋面包,却变得越来越饱满,包装袋上的指印里,渗出了红色的液体,把“14”那个数字染得鲜红。
触须开始从面包袋里往外蔓延,顺着冷柜的边缘爬,在地板上拉出细长的白丝。我转身就跑,撞开玻璃门冲进雨里,身后传来面团发酵的声音,闷闷的,像有人在咀嚼骨头。
我再也没去过那家便利店。后来听人说,那家店在我离职后第三天就关门了,因为清洁工在冷柜里发现了十几袋发霉的面包,每袋里面都嵌着指甲、头发,甚至还有小块的骨头。
警察查了很久,只在监控里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影子,每天午夜准时走进店里,买一袋隔夜的全麦吐司。最后一个画面里,她站在冷柜前,身体慢慢变得透明,融进那些蠕动的面团里,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从“14”变成了“17”,又变成了监控停止工作的那天——7月19日。
现在我每次路过面包店,都会下意识地看生产日期。有一次,我在货架上看到一袋全麦吐司,包装是蓝色的,生产日期被指甲抠得模糊不清。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发现包装袋上的指印里,渗出了透明的黏液,在阳光下拉出细长的丝。
袋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触须,像在对我招手。
我猛地把面包扔在地上,转身就跑。身后传来面包滚落的声音,还有闷闷的、像是发酵的响动,一下,又一下,跟着我的脚步,在人行道上慢慢追过来。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吃过面包。但有时深夜里,我会听见冰箱里传来嗡鸣,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发酵。我不敢打开看,只能死死捂住耳朵,直到天亮。
因为我知道,那些被扔掉的隔夜面包,总会自己找回来的。它们会在黑暗里慢慢发酵,长出触须,记住你的指纹,然后在某个下雨的午夜,敲响你的门,问你要不要买一袋新鲜的——用你自己的血肉做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