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指挥部里的空气，仿佛在电报机停止嗒嗒作响的那一瞬间凝固了。不是通常战役间歇的那种疲惫的宁静，而是一种充满不祥预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紧接着，各种语言的、压抑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低声惊呼，如同水珠滴入滚烫的油锅，在参谋们之间噼啪炸响。
埃德尔一世正俯身在地图桌上，铅笔的尖端悬停在喀尔巴阡山某处预设的攻击出发阵地上方。副官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的，甚至忘了基本的礼节，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刚从电报房取来的、墨迹尚未干透的薄纸。他的脸色惨白，如同雅西冬季不曾停歇的雪。
“陛下……彼得格勒……俄国……”副官的声音艰涩，几乎无法成句。
埃德尔直起身，没有立刻去接那张纸。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混合着“终于来了”的预感和巨大不确定性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蔓延开。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早地预料到沙皇俄国的崩溃，但当这一刻真正以如此突兀、如此剧烈的方式降临时，所带来的冲击波依旧远超想象。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电文。
电文很简短，用语是外交辞令中罕见的直白与混乱，综合了来自多个渠道、互相矛盾却又指向同一核心事实的消息：彼得格勒爆发大规模骚乱和兵变，沙皇尼古拉二世已于3月15日（俄历3月2日）宣布退位，罗曼诺夫王朝三百年的统治戛然而止。一个由杜马议员组成的临时政府宣告成立，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由工人和士兵代表组成的权力机构——“苏维埃”——也宣称拥有权威。俄国，这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正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从内部开始撕裂。
指挥部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国王身上。德拉贡上校紧锁着眉头，法国式的傲慢被一种深切的忧虑取代。总参谋长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佩刀。那些年轻的、刚刚因为“冬青”计划的成功而焕发出斗志的参谋们，脸上则写满了茫然与不安。他们刚刚准备好与面前的德奥敌人进行一场决定性的较量，却未曾想，身后那堵看似厚重、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墙壁，竟在此时轰然倒塌。
埃德尔将电文轻轻放在地图上，正好覆盖了代表俄军防线的那片广阔区域。那片区域，此刻在心理上，已从“友军侧翼”变成了一个巨大、未知且充满危险的黑洞。
“消息确认了吗？”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多方渠道交叉印证，陛下。我国驻俄国外交官，英国和法国的军事联络官，甚至……甚至我们自己在俄军内部的一些线人，传来的信息核心一致。细节虽有出入，但沙皇退位，政权更迭，已是确凿无疑。”情报部门的主管声音沙哑地汇报。
“俄军前线部队的反应？”埃德尔追问，目光锐利。
“极度混乱，陛下。部分部队表示效忠临时政府，但更多部队处于无政府状态。士兵委员会（苏维埃）在许多单位中掌握了实权，他们……他们正在讨论和平，拒绝执行进攻命令，甚至开始与对面的德军士兵进行非正式的、局部的停火接触。军官阶层要么被逮捕，要么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整个东线，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俄军的战斗意志正在以雪崩的速度瓦解。”
指挥部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俄军战线的崩溃，意味着罗马尼亚军队的整个左侧翼，长达数百公里的防线，将彻底暴露在德奥联军的兵锋之下。过去几个月，尽管俄军战斗效率低下，军纪涣散，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牵制，迫使德军不得不保留相当数量的兵力来维持东线的稳定。如今，这道牵制消失了。
德拉贡上校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上的比例尺跳了起来。“上帝啊！这些俄国佬！他们选择在最关键的时候垮掉！我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准备！‘黎明’行动……”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计划中的反击，是建立在相对稳定的东线局势之上的。如今基础已失，反击还能否继续？甚至，罗马尼亚本身，是否还能继续生存下去？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形势危殆。我军主力集中于锡雷特河-喀尔巴阡山一线，正面是奥古斯特·冯·马肯森指挥的德奥保加利亚联军。一旦德军利用俄国崩溃的机会，从北面抽调大量生力军，甚至仅仅是从容调整部署，加强对我正面的压力，我们……我们很可能面临被南北夹击的绝境。雅西……摩尔达维亚……恐怕难以坚守。”
一种绝望的情绪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房间里蔓延。刚刚因为军事改革和默勒谢什蒂的胜利而建立起来的信心，在如此宏观的战略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他们仿佛看到地图上，代表德军的黑色箭头，正从北面、西面，如同巨大的钳子，缓缓合拢，要将整个罗马尼亚残存的领土碾碎。
埃德尔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出言安抚。他需要让这种最坏的可能性，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雅西泥泞的街道。雨又开始下了，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模糊了视线。但他的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危机？毫无疑问。俄国的崩溃，对协约国阵营，对罗马尼亚，都是一场灾难性的战略地震。它意味着德国可以将数十个师的精锐部队从东线解放出来，投入到西线或其他它认为关键的方向，比如，彻底解决巴尔干这个“疥癣之疾”。罗马尼亚独自面对整个同盟国集团的压力，将呈指数级增长。
但是，机遇？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划过他的脑海。是的，机遇！一个危险至极，但回报也可能无比丰厚的机遇！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房间里每一张惶恐或绝望的脸。
“先生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嘈杂和不安，“你们只看到了灾难的一面。是的，俄国倒下了，我们的侧翼暴露了，敌人的力量即将增强。这是事实，无法回避的、冰冷的事实。”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的效果渗透进去。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也意味着束缚我们的某些枷锁，也被打破了？”
众人一愣，不解地望着他。
埃德尔走回地图桌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俄国那片现在已经代表混乱和权力真空的区域。
“沙皇俄国是什么？一个贪婪的、垂涎我们比萨拉比亚的帝国！一个即使在盟友关系下，也时刻想着如何进一步控制、削弱我们的邻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我们依靠他们，但也时刻提防着他们。现在，这个让我们既依靠又提防的巨兽倒下了。临时政府？苏维埃？他们自身难保，还有多少精力来干涉罗马尼亚的事务？还有多少能力来执行那些瓜分我们领土的密约？”
德拉贡上校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眼神微微闪动：“陛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埃德尔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战略自主权！不再需要看彼得格勒的脸色，不再需要为了所谓的‘联盟团结’而牺牲我们的核心利益！”
他的手指沿着罗马尼亚与俄国的边界滑动，最终停留在比萨拉比亚地区。
“这里！这片被俄国强占了几十年的罗马尼亚土地！现在，守卫它的是群龙无首、士气崩溃的俄国军队！你们告诉我，这是不是机遇？”
指挥部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国王的话，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一扇他们从未想过的门。夺取比萨拉比亚？在俄国陷入内乱的时刻？这个想法大胆、疯狂，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陛下，理论上……是的。但是，军事上风险极大。我们北面的敌军虽然混乱，但数量依旧庞大。我们抽调兵力北上，正面防线就会虚弱。如果德军此时发动猛攻……”
“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分兵北上！”埃德尔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整个战略态势。‘黎明’行动的目标需要调整，甚至整个战争的形态，都可能发生变化。”
他看向德拉贡上校：“上校，您曾经说过，战争是力量的游戏，也是时机的艺术。现在，力量对比即将发生剧变，但时机，也出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窗口。”
德拉贡缓缓点头，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不得不承认国王的洞察力。“是的，陛下。德国人需要时间来完成部队的转运和重新部署。俄国人的混乱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不会永远持续。如果我们行动足够迅速、果断，或许……或许能在德国人反应过来之前，达成有限的战略目标。”
“不仅仅是比萨拉比亚，”埃德尔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加快，“俄国的崩溃，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德国失去了东线的压力，但西线依旧胶着，美国参战已成定局。德国人会不会愿意与我们这样一个并非其核心战略目标的国家长期消耗下去？他们会不会愿意为了保住一些在罗马尼亚的次要利益，而放任东线出现一个权力真空，甚至是一个可能敌对的、统一的‘大罗马尼亚’？”
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引导着众人的思考跳出单纯的军事层面，进入更广阔的政治和战略领域。
“我们需要立刻做几件事。”埃德尔恢复了决策者的冷静和条理，“第一，总参谋部立即停止原定‘黎明’行动计划的所有准备工作。”
命令一出，几位参与具体策划的年轻参谋脸上露出了失望和不甘的神情。
“第二，”埃德尔没有理会这些情绪，继续说道，“情报部门动用一切力量，严密监控北面俄军的动向，尤其是比萨拉比亚地区俄军的士气、纪律和指挥系统的有效程度。同时，加强对德军调动的情报收集，我要知道他们从东线撤出部队的具体去向和速度！”
“是，陛下！”
“第三，外交部立刻行动起来。以我的名义，向俄国临时政府发出正式照会，承认其合法性，表达罗马尼亚王国将继续履行盟约义务的意愿——这是必要的姿态。但同时，启动与德国、奥匈帝国的秘密接触渠道。”
“与德国接触？”有人失声惊呼。
“是的，接触。”埃德尔冷冷地说，“不是求和，是试探。试探他们在新形势下对罗马尼亚的态度，试探他们是否愿意用某种程度的妥协，来换取东线的稳定和罗马尼亚的石油。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一个与德国保持非敌对关系的罗马尼亚，比一个战火连天、石油设施被破坏殆尽的罗马尼亚，对他们更有利。这是拖延时间，也是寻找出路。”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康斯坦丁内斯库和德拉贡身上。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总参谋部，连同法国军事顾问团，立即着手制定一份全新的、代号为‘收割’的应急计划。核心目标：在确保南方正面防线基本稳定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投入最精锐的机动兵力，北上收复比萨拉比亚！行动必须迅猛，如镰刀收割麦穗，要在俄国人反应过来组织有效抵抗之前，要在德国人决定介入之前，造成既成事实！”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要让全世界看到，罗马尼亚不会因为盟友的倒下而惊慌失措。我们会在废墟中寻找机会，用敌人的混乱，来铸就我们自己的完整与强大！俄国革命是危机，但更是上帝赐予罗马尼亚的、收回故土的历史性机遇！抓住它，我们就能将眼前的灾难，转化为民族复兴的基石！”
命令一道道下达，指挥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氛围已然不同。之前的绝望和茫然，被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破釜沉舟决心的情绪所取代。国王为他们描绘了一幅极其危险，但前景无比诱人的蓝图。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灾难降临的羔羊，而是准备在历史的转折点上，进行一场惊天豪赌的赌徒。
埃德尔一世独自走到巨大的东欧地图前。地图上，俄国的广袤疆域仿佛正在融化、塌陷。他在心中默念：
“尼古拉，你的帝国终结了。但罗马尼亚的故事，还要继续。你们的革命，你们的混乱，将成为我重塑国家疆域、挣脱所有束缚的……最佳舞台。”
窗外，冷雨依旧。但雅西的这个夜晚，无人能够安眠。一场远比“黎明”行动更为复杂、风险更高的战略博弈，已经随着来自彼得格勒的那一纸电文，拉开了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