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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号”旗舰,严世宽专属舱房内。

厚重的柚木舱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海风的咸腥与士兵的喧哗。

桌上摆着几碟腌鱼和酱菜,一壶温热的黄酒,但严世宽拿着银箸的手却迟迟未动,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对面坐着的副使贾铭,拈着山羊胡,同样愁云满面:“严公,这……这僵局何时是个头啊?

各船的粮官又来催了,再这么下去,别说汤都人,咱们自己人都要先乱了!

商贾们怨气冲天,说船上憋得人发疯……兵卒们也日日聒噪,长此以往,恐生哗变啊!”

船队的粮食坚持了两个月所剩无几,都需要将随行的商人队伍的粮食一并集中统筹进行配给。

此举不但让商人怨声载道,兵卒也多有不满,吃饱和吃不饱,人的心态会转变很大。

还有,汤都国王同样派兵控制了港口,不许官船队中任何一人上岸,就只能“宅”在船上,船上空间狭小,说把人憋疯,并不算夸张。

想到此,严世宽脸色更加阴沉。

他“啪”一声将银箸重重拍在桌上,黄酒被震得微漾:“哼!哗变?我看谁敢!一群莽夫!

若非康大运处处掣肘,那蛮王岂敢如此嚣张?

早该让沈指挥带兵上岸,拿几颗蛮子的头颅祭旗,看那马卡帕加尔还敢不敢紧闭城门!”

贾铭连忙压低声音:“严公慎言!康大运那边……他毕竟也是正使,手握陛下节钺的一半……”

严世宽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怨毒难抑,声音陡然拔高:“正使?!

若不是他康大运,若不是那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梁村姑,你我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严世宽猛灌了一口酒,冰冷酒液都浇不灭他心头的邪火:

“贾铭,你可知我严家三代在京畿苦心经营,耗费多少金银心血,才让我攀上户部侍郎之位?

京城是什么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

多少人盯着你屁股底下这点位置!

我这一走,便是经年累月,将有多少人趁机钻营?多少关系就此疏远?

万一……万一我这把老骨头折在这茫茫大洋之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严家辛苦积攒的基业,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贾铭深以为然,颇有“同病相怜”的意味,附和道:“严公所言极是!全是那康大运!

若非他科考之时哗众取宠,炮制什么‘论市舶与海防相济疏’,大谈什么‘以商养武’、‘互通有无、货畅其流’,以蛊惑君心;朝廷早已施行海禁!

哪还有后来梁撞撞那贱婢兴风作浪的机会?

又怎会有她被五国争相册封、引动陛下亲封她为大长公主的荒唐事?!

也更不会有此番劳民伤财、祸及你我的‘宣威四海、巡狩西洋’!”

果然是同道中人,贾铭的话让严世宽颇以为然。

算计和怨毒在眼中闪烁,严世宽道:“不错!怎可开海?!

开海就是断了朝中诸位相公的财路!断了朝廷对海利的绝对掌控!”

他凑近贾铭,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你我都清楚,中枢诸公为何支持海禁?

唯有禁海,方能将海外珍奇、巨额商利尽数收归于朝贡抽分之手!

唯有禁海,方能压制沿海豪商巨贾,使其无法坐大,威胁中枢!

唯有禁海,才能将这滚滚财源,牢牢捏在皇权与依附皇权的权贵手中,这,才是国本安稳之道!

康大运那套‘货畅其流’,让那些泥腿子海商都发了财,朝廷的抽分还能收上来多少?

地方有了钱,还会把中枢放在眼里吗?他这是在掘朝廷的根基!”

顿了顿,严世宽望了一眼舷窗外。

汤都港口被汤都的兵卒层层围困,而大昭的官兵站在各船甲板上枕戈待旦。

双方气势都很足,可大昭兵卒面有菜色,汤都兵卒却面色红润。

严世宽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一趟出来,名义上是‘宣威四海’,总不过是查看查看那些海外宣慰使司;

已经断了联系的再续上,没有设立宣慰司的就设立上;

可你看这南洋诸国,哪个不是梁撞撞那村姑打下的地盘?

暹罗和真腊虽世代与我中原有联系,可也联系浅淡;

更不消说苏禄、渤泥、锡兰……就连这汤都,也受过她的恩惠!

我们就算巡视一圈,分发点赏赐,但在陛下面前、在天下人眼里,最大的功劳是谁的?

是他康大运的!

是他那个海匪婆娘的!

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跟在后面摇旗呐喊的角色!”

严世宽仰头将杯中酒液全灌入喉咙,发狠道:“这口气我咽不下,中枢支持我们的相公们更咽不下!

所以,我们必须把这场戏唱砸!

我们要让陛下看看,这些所谓的‘藩属’,是何等的不识抬举、野蛮无理;

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海外之地,尽是穷山恶水险恶刁民!

要让朝廷上下明白,开海非但无利可图,反而会招致无穷边衅、耗费国帑!

唯有厉行海禁,将贸易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才是安邦定国之策!

只有这样,康大运和他婆娘搞出来的这摊子‘西洋功业’,才会被彻底否定;

我们的相公们在朝堂上,才能彻底压垮开海派!”

贾铭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同仇敌忾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严公英明!所以此番汤都之事,正是天赐良机!

那蛮王将我使团逐出王宫,辱我国体,正是绝佳的借口;

只要我们坐实了汤都蛮横无理、挑衅天威的罪名,再言明其他几国也是如此态度恶劣……

那么康大运所谓‘海外诸国慕义归化’的谎言,就不攻自破!

开海之议,自然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正是此理!”严世宽赞许地看了贾铭一眼:“所以,必须死死摁住康大运,让他的指令出不了‘宁远号’的船舱!

沈指挥那边,我已许诺,只要他配合我等行事,回京之后,定保举他一个实职参将;

京营那些兵痞,虽然粗鄙,但大多也明白跟着谁更有前程;

康大运在朝中无根无基,谁愿意跟他卖命?

而我等背后站着中枢诸公,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贾铭偷瞟了严世宽一眼,心说——顺着你说几句话,你就真以为能胜券在握?我要不要提醒提醒你?

要,当然要,必须要!

不然,姓严的要是让我出头当恶人,我可得罪不起康大运!

想到这里,贾铭一边奉承一边面露愁容:“严公算无遗策,只是……眼下这僵局……该如何?

粮草短缺,士气低落,真要是……真要是动武打进去,且不说打不打得过那数万蛮兵,光是这伤亡……怕也难料啊!

那些兵卒,嘴上喊着要教训蛮子,可私下里……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