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病了,厥症。
岐黄之术把厥症分为气、血、痰、食、暑、蛔、尸几类。
但何肆这个厥症有些特殊,是罕见的“人厥”。
就是一见李且来就犯,大致体现为身上某处一痛,然后眼前一黑,便是猝然昏倒、不省人事。
一天至少得七八次。
你说奇怪不奇怪?
腊月廿六,清晨,小小昏厥一个时辰的何肆悠悠转醒,旋即魄门一紧……
感受着饱受摧残后又倔强恢复,甚至更胜从前的体魄,何肆是真高兴不起来。
心中暗暗叫苦道,“得找机会翘了,这李二下手是越来越邪僻了……”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何肆这个近则不逊的小人,在李且来面前也是越来越泰然自若,没大没小了。
称呼从最初的前辈、您老,现在也变为了一口一个“李二”。
自然挨打是越来越频繁了,起初更多是他自己讨打。
当时的何肆乐在其中,只当李二因材施教,毕竟玉不琢,不成器嘛。
但到如今,何肆一天保底睡八觉,几次几乎被打得兜不住屎。
他还想体面、安生的过个年呢。
恰好晨练结束的谢春池走入屋内,哪有什么香汗淋漓?
汗臭!又酸又臭。
看到何肆醒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与何肆也是相熟许多,笑着说道:“这次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何肆愁眉苦脸,问道:“有吃得没?我得垫吧几口,下次醒来,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他总算确定,谪仙人体魄也不是挥霍的资本,自重自爱身躯还是第一位的,什么不食者神明而寿?放在瓮天根本就行不通。
谢春池赧颜道:“没有,我都吃完了。”
她是习武勤勉,自然能吃。
“不过尊胜楼行走方才来过,说过午送杀猪菜来。”
何肆闻言,问道:“已经是二十六了?”
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
大多地方都是这个习俗。
谢春池点了点头。
何肆伏矢魄一扫,顿时有些希冀地又问,“李且来呢?”
谢春池道:“他说出去杀个人,很快回来。”
何肆撇撇嘴,这话说的,就跟出去遛个弯一样轻松简单是吧?
“很快回来?那我得抓紧溜了。”
他翻身下床,将戡斩佩在腰间。
谢春池惊讶道:“你要走?”
她还是比较习惯现在三个人的相处模式的,忽然少了个何肆,只身面对李且来,她还有些不适应。
而且在她的认知中,身为天下第一的李且来亲自指导教学,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李且来的指点有些简单粗暴,但总是有益的,怎么会有人不紧巴着他呢?
何肆笑道:“我也要回家过年啊,也就三天了。”
按照习俗,二十七宰鸡赶大集,二十八打糕蒸馍,二十九请祖上大供。
可是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廿九就是年夜。
以前家里有爹有娘,自然不需要他操心,现在就另当别论了。
谢春池问道:“那他回来了,找你怎么办?”
何肆摇头,打趣道:“你跑了他一定会找,我跑了,他多半不会在意。”
谢春池闻言面色微红。
这对老夫少妻的“磨合”,如今也算是渐入佳境了。
何肆觉得李且来有些多余担心了,天老爷就是乐意看他自损修为,其实完全不用自己从旁指正什么。
而李且来也就是看在何肆决心重修武道的份上,稍稍看他顺眼一些,才会随手帮衬一二的。
片刻之后,戴着残破的金貌脸的何肆终于从月下台走出了地下幽都。
还十分不客气地顺手从家财万贯的李且来家中取了不少黄白物。
时至年关,几乎可以看作烟花柳巷的胭脂巷也少了许多脂粉气。
打眼就看到了居仁小院,过了二十四扫房日,将“穷运”和“晦气”统统扫地出门,这间陈含玉还是监国太子时赠送的小院,除旧布新,窗明几净。
就连春联都早早贴上了。
何肆莞尔一笑,看来叔婶一家过得还不错,没有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嗯……就是这春联有些老掉牙了。
好一个“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横批:“万象更新。”
何肆见大门挂锁紧闭着,心想叔婶应该是采买去了,刚好,他本来也没打算见面。
也就转身离去,往月葵坊墩叙巷走。
结果还没几步,就听到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个死木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才让你去买些猪头,你不知道砍价就算了,人家过年涨价这种屁话你都信!多花好多钱啊?”
何肆迎头就看见马念真将本就手提不多的年货塞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丈夫李哞手中,低头在绣荷包中翻找钥匙。
何肆微微低头,就要侧身走过。
他只是想顺路看看叔婶的情况,并没有见面添堵的想法。
李哞却是脚步一顿,忽然抬头,看着覆面的何肆。
四目相对,李哞将信将疑,轻声试探道:“小四?”
就在昨日,并未遵循打人不打脸古训的李且来一拳便将何肆这张面甲又打碎一些,连带何肆掉了一嘴牙。
如今牙是长回来了,可残存的面甲只剩手掌大,却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只是没想到,只见过几面的李哞是这般心细如发,竟将低垂头颅的自己给认出来了?
马念真听到丈夫的喃喃,也是抬头,看着何肆,面色几多变化,快得好像川蜀扯脸一般。
何肆瞥了他一眼,神色清冷,稍稍捏尖了嗓子,用只会皮毛的吴侬软语说道:“佞促拧嘞。”
夫妻俩闻言皆是一愣。
只是这腰间的龙雀大环上只是多了几枚钱币,又做不得假。
何肆与他们擦肩而过,好像是他们认错了人。
脚步远了,凭那不俗的耳力,何肆又听见马念真拉扯李哞,惊怒交加道:“你胡说什么?这大白天的,还能活见鬼了不成!”
李哞一个大男人,低眉顺眼,就被马念真拉扯着,脚步匆匆,好似逃离开去。
何肆嘴角扬起一抹无力的弧度,脚步不停。
临近中午,墩叙巷中,齐金彪依旧倚门坐着。
他是条巷子的门面,硕果仅存的老刽子,无儿无女,身子硬朗。
只要有他在,好像那些关于刽子手杀孽太重,不得善终的说法都不攻自破了。
齐金彪这般不避寒暑的每日清晨露面一会儿,时不时咂几口小酒,已经持续不知多少年了,其实就是证明自己还活着。
等哪一天他忽然不出门了,自然会有巷子里头捞阴门的人给他收拾。
手提麻绳捆着的半扇猪肉的何肆走墩叙巷中。
他方才去了一趟菜市口,那中年丧子的朱屠户果然还在经营肉铺。
只是面色看着不太好,有些酗酒,面上的酡红却遮不住憔悴。
儿子死了,活着便没盼头,可纵使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也是一顿不吃饿得慌。
许是存蓄不够,许是怕被剥了铺位,许是出来忙碌就能忘了丧子之痛,总之人活着,就得为了生计,一直支持。
何肆要了一些朱颖口中十斤五百文的好肉,却留下一块不小的金子。
没管那朱屠的叫唤,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对方也好好过个年。
曾几何时,那个出门只带几个铜板的小鬼,现在倒是和李嗣冲一样大手大脚了。
酒蒙之后老神在在的齐金彪看着何肆走入巷子,本来浑噩的眼神渐渐泛起光彩。
何肆停步。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何肆对着他说道:“齐爷,天冷,回屋暖和吧。”
齐金彪却是摇头,笑道:“屋里更冷,没人气。”
何肆想了想,还是没有邀请他来自己屋头坐坐。
颔首之后,就要回屋。
“水生啊……”齐金彪却是挽留。
何肆停步。
齐金彪柔声说道:“关关难过关关过,年年难过年年过,等大年夜,我去你家讨口酒喝行不行?”
何肆想了想,老话说,年到二十九,无钱债无有。
既然刘景抟这狗娘养的都叫他好好过年了,那就顺其心意吧。
现在还有高个子李且来顶着,再者说,这高挂腰间,手不挎着几乎拖地的戡斩,也未尝不利。
何肆轻声道:“那我先把肉炖上,等会就招呼您。”
齐金彪点了点头,满脸笑意。
何肆又忽然道:“我爹他还好的。”
齐金彪老怀甚慰,轻声道:“那是最好了。”
何肆便推开了门,提着猪肉进了屋。
转头就看到了灶房不断忙碌的两道倩丽身影。
恍惚之中,还以为是娘亲齐柔配合着长姐何花下厨。
至于那好吃懒做的二姐,只要酒鬼父亲不着家,她就一定赖在炕上。
大盘炕下烧着火,熏得屋子暖烘烘的。
何肆走进灶房,摘下面甲,轻声道:“我回来了。”
化名朱滢和朱恕的一对并蒂莲一惊,齐齐停下动作,神色各异,多少都带着惊喜。
何肆扬了扬手,乐呵呵道:“咱再加个炖肉吃?”
曲滢满脸喜色,当即上前提肉,却是没这么大气力。
何肆笑着问道:“需要我搭把手吗?”
曲滢忙不迭摇头,如心善解人意,则对胞妹说道:“这边我一个人来就好。”
何肆对如心并不熟悉,这姐妹二人的皮囊如出一辙,如心曾经却能成为养在小阁老身边的侍女,自然灵慧胜过妹妹许多。
但其实,何肆游魂这段时间的记忆,通过这小二十天梳理回忆,也慢慢找回来了一些,这两位名义上的“姐姐”,待自己,确实真心诚意,关怀备至。
何肆把猪头放上厨台,说道:“还是一起忙活吧,我烧火。”
姐妹俩自然不会拂他的意。
何肆又叫曲滢去把这段时间整理成册的记录给他送来,就这么一边烧火,一边借着火光翻看。
曲滢忽然说道:“四爷,昨天,这边来客人了,找您的。”
何肆一愣,问道:“谁啊?”
曲滢道:“是山东来的,一位复姓闻人的老先生,还有一位付姑娘。”
何肆更是惊奇,闻人管家和香茗姑娘怎么来了?
如心嫌这妹子一问一答,便竹筒倒豆子道:“说是您舅舅吩咐的,来找您回山东老家过年,我俩不敢如实相告您的情况,他们便先告辞了,找了就近的会馆住下,说等您回来,再来拜访。”
何肆点了点头,这是怕自己孤单吗?
舅舅有心了。
毕竟在拜过齐家祠堂之后,何肆纵是外嫁的齐柔所出,可也算齐家唯一的男丁独苗了。
何肆问道:“是在螺钿坊的那家鲁能会馆吗?”
如心说是。
何肆柔声道:“那就麻烦你去打声招呼吧,就说我回来了,若是他们还没吃过的话,来时再添些熟菜,就在家里招待了,都不是外人。”
如心很快领命离去。
何肆也翻看完了些流水账般鸡毛蒜皮的日记。
却有几件事情发生。
最重要的,还是定远镖局的许定波来过,是受人之托,给他带了两封信笺。
江南越州贺县的杨元魁老爷子十月金盆洗手,作为同气连枝的镖行之一,定远镖局的总镖头许定波自然也去贺礼了,来时给他携带了爷孙二人的亲笔书信。
也才月中的事情了,自己那时恰好就在尊胜楼中。
何肆忽然有些欣慰,这许定波,确是个可靠的信差,不亏自己差人给他送了些拳法精要去。
当即先拆开了杨元魁的手书信笺,认真阅读起来。
开篇一句“孙婿水生如晤”就叫他双手轻颤。
这句话,足以证明了老爷子的态度,是还认他这这个孙女婿!
何肆一是不知该欢喜还是愧怍。
只见纸上的字迹歪曲,大小不一,有重有轻。
都说字如其人,可老爷子凭左手写字,一定很为难吧?
为什么不找人代笔?
便是因为字字真情。
何肆逐字逐句读来,字迹虽然东倒西歪,如瘫似僵,话语却是暖慰人心,同时让他倍感惭愧。
“阔别半载,君不见江南海棠犹绽,余却闻京华霜重凝重,朔气浸骨。”
“余忖思你,于京华之地,孤苦支持,茕孑一身,心下当有千般郁结。
“望多开怀。”
何肆读到这里,便是勉强一笑。
“年轻不谙世情,不知人生多叵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往事已矣,切莫沉湎伤怀,徒闭心牖。
“总之唇齿相依,仍有磕绊之时,夫妻既是敌体,便有误会之事。
“人心有帮亲偏向,故使两家偶生龃龉,皆因血浓于水之私,非关大节。
“愿汝宽怀,勿萦于心。”
何肆惭愧,明明是自己做了恶事,使长辈忧心,却还反过来开解宽慰自己。
“余风烛残年,恐难久恃,他日幽明异路,担忧家中除却宝丹,更无念你信你之人。”
何肆念及此处,便是心中骤紧,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江南,为老爷子解厄,可惜和李哥交谈一番,他心中虽有苗头,却力有未逮,还差些修为。
“良缘多舛,好事多磨,愿你二人互珍互重,毋负夙缘。”
“譬如比翼暂分,终当双宿双栖,连理乍折,必有再合之期。
“若京城无所牵系,望早赋归欤。
“展信之时,或至年关,杨元魁顿笔,顺祝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