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含玉转头看向李嗣冲,笑道:“你来得正好,好好睡一觉,明日押纛的活就交给你了。”
护纛可是好活,李嗣冲再熟稔不过了,早年在仪銮卫中,他也曾做力士,负举持金鼓、举旗帜。
不出意外的话,每处纛营编制在三百人左右,乃是亲兵部曲在保卫指挥部的同时兼职负责。
分三重:内有扛旗力士八人,中布重甲盾兵五十,外列长槊骑兵二百四十,合计近三百人,拱卫纛旗。
一场血战下来,纛营中心几位力士轮番扛纛,顶多双臂酸麻,却是绝对的安全,但有一支流矢袭来,都有可能动摇旗帜。
毕竟离军护纛营条例规定,主帅阵亡可撤退,但大纛倾倒必须是全员死战,生还者诛三族。
李嗣冲点了领命,这也是皇帝陛下的一番好意,他怎么能不接受呢?
那对册封皇后诏谕行封驳权的从七品给事中被皇帝晾在一旁,当即又要出言。
陈含玉就卡着他开口。
“传我命令,将阵前的神臂床子弩、佛郎机弩车、红衣大炮等统统往北再挪五十步,明日廿四,也还算是小年,咱给狄人拜个早年,放些不一样的烟花爆竹。”
陈含玉下一句话,更叫全军哗然。
“朕也不坐中军,要亲自率领骑兵冲击狄人阵地。”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纷纷劝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国祚将固,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莫让忠臣义士徒增忧虑。”
“此等小事,臣愿代劳,斩首敌将。”
“陛下身为万乘之尊,岂能轻涉险境,置身于斧钺交加之中?”
“……”
文臣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观点不一而足,但目的都是劝其坐稳中军,运筹帷幄即可。
陈含玉耐着性子,听完众人的劝谏,只是轻描淡写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无非是怕我带你们走了太上皇的老路,说实话,我也挺担心的,所以我就更不能瞎指挥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没底,但是冲锋陷阵,我其实不差的。”
陈含玉自然有这个底气,有庾元童护驾,自身武道修为也止步在三品之前。
就是为了不陷入武道牢笼之中,他现在的实力,说强不强,带兵打仗刚刚好。
要是能再引得北狄第一高手息长川入阵,已有前车之鉴,所谓哀兵必胜,谁死谁活还真不好说。
见劝阻无用,便有骨鲠之臣纷纷挺身,开始大骂新帝,大有死谏之意。
他们是真怕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太上皇北狩之景犹在眼前,新帝还要亲自上阵,不说什么振奋人心,别给出生入死的将士心头添堵就好了。
毕竟朱黛肚子里的龙嗣是男是女犹未可知,长公主已是外戚,驸马都尉也殉难了,万一事情发展犹如以史为鉴的二圣之祸,再也找不到一个正统血脉,只能堂宗过继了,那离朝的天可就真塌了。
陈含玉也是无奈,玩笑道:“那要不我扒了这身龙衮再出阵?你们剩下的人击鼓传花,轮到谁就谁穿?反正你们都是天经地纬之才,个个用兵如神。”
此言一出,陈含玉身前便乌压压跪了一地高喊‘罪该万死’之人。
陈含玉见状,忽然变脸,乐呵一笑道:“都起来,一个个的,怎么不识逗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身龙衮做工精良,刺绣华美,谁披上都威风凛凛……”
自然无人起身。
风雪之中,陈含玉拂开猩红大氅,转身入了御座,大马金刀
故意使气机一荡,将风雪倒返回天。
龙衮之上的绣金九龙自云纹间翻涌。
“诸位总道我陈含玉不过是凭一袭大红袍窃据九重,可这砺山带河、宗庙鼎彝,却独认它,只是历朝历代,颜色各异罢了。”
陈含玉话说得如此露骨,以至于文臣惭愧垂头更甚,武将则开始以头抢地了。
陈含玉伸指叩击御案上摊开的舆图,好似鼓点打在人心,“半年之前,太上皇执意御驾亲征,反落得个北狩蒙尘的下场,北狄国师那首《陈逃诗》你们都看了吧?字字诛心啊,刺得我面皮发烫!”
“我陈含玉今天就要为离朝正名,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过是亡国之君的遮羞辞令!我离朝儿郎岂能止守?”
陈含玉又是缓缓起身,行至衮衮诸公身前,“我不想只披着这身红袍,在中军帐中当个木雕泥塑,靠虚张声势来振奋军心,如此也算与将士槊血满袖,与子同裳?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等荒唐事,朕不屑为之!值此万象更新、岁序更迭之际,火铳大炮咱不缺,就当炮仗放,轰他个地覆天翻!”
新皇常不自称为“朕”的好处显现出来。
就是偶尔严肃一次,便能慑服人心。
陈含玉的话语掷地有声,四周武将个个眼中精亮,可那些文臣不仅未显激昂,反倒纷纷露出悲哀之色。
不约而同所想都是新帝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之后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几句劝谏陈含玉以大局为重的话。
群臣心中都隐隐有些期望这只是皇帝的权衡之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其本意就是退而求其次,为朱黛从白身一跃成为皇后的僭越之举做的铺垫。
就好比你打定主意,说“我要去势,要进宫做太监,我就是要一步一步地追到最高,要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
家里人一听,肯定不同意,只会觉得你疯了,自然百般阻挠。
但你当你小刀架在小头之上的时候,忽然念头一转,说“那算了,我还是出家吧。”
那家里一听,怕不是当即转悲为喜,赶忙帮你联系寺庙的大师傅安排剃度了。
可陈含玉又岂是个好应付的人,虽觉君臣博弈,其乐无穷,但那只在朝廷,而今行在之中,数十万大军如臂使指,君无戏言,令行禁止,岂可儿戏?
陈含玉却是心意已决,不再言语。
终是一时半刻之后,群臣默然,面上有异色,心中涌波涛。
确定这位吃了秤砣铁了心,再劝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