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进行过半,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发热络,忽然,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青年才俊起身离席,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正是今科状元郎柳文轩。
只见他走到殿中中央,对着龙椅与凤座深深一揖,动作规范得无可挑剔:“臣柳文轩,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起身时,他目光刻意扫过吴天翊所在的席位,眼底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傲气,朗声道:“今日蒙太后娘娘与陛下恩典,得以参与这场盛会,臣深感荣幸!”
“恰逢盛世,又逢佳宴,臣不才,愿献诗一首,以颂今日之盛景,以贺陛下与太后圣明!”
说罢,他转向皇帝,再次躬身等候示下。
年轻的皇帝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柳爱卿既有雅兴,不妨吟来听听。”
柳文轩得了应允,先是挺直脊背,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轻捻衣襟,摆出一副文人墨客吟哦时的经典姿态,眉宇间带着几分刻意的轩昂。
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
“紫宸殿里宴群贤,玉醴金盘映日妍。
帝泽广覃涵四海,慈光远被照千年。
歌钟沸处庆丰岁,弦管扬时乐盛筵。
幸沐恩波同此醉,共祈圣寿永如天。”
诗句念罢,殿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成片的叫好声。
“好一句‘帝泽广覃涵四海’!”
“‘共祈圣寿永如天’更是道出我辈心声!”
几位与柳文轩相熟的文官与世家子弟更是高声赞叹,将气氛推得热烈起来。
平心而论,这首诗格律工整,用词华丽,句句不离歌颂皇帝仁德、太后慈恩,又点出了宫宴的盛况,确实符合场合。
只是通篇读来,满是 “紫宸殿”“玉醴金盘”“歌钟弦管” 之类的辞藻堆砌,虽讨喜却少了几分真挚意境。
可在这讲究排场与恭顺的宫宴之上,这般诗作恰恰合了众人的心意。
吴天翊端着酒杯的手轻轻晃动,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看向柳文轩 —— 那人正满面得瑟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目光时不时往几位贵女方向瞟去,显然不止是为了在帝后面前露脸。
楚端梦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这状元郎,倒是把‘投其所好’四个字学透了!”
吴天翊抿了口酒,低声回应:“京中才子,多擅长此道。只是不知,这算不算太后为弟准备的‘考题’之一?”
话音刚落,那柳文轩已带着几分醺然的得意,脸上堆起半是倾慕半是轻佻的笑 —— 眉梢微微挑起,眼角刻意弯出几分自以为风流的弧度,目光黏在楚端梦脸上,像是要透过衣饰窥见些什么,那副神情,活脱脱把 “觊觎” 二字写在了脸上。
他款步走到楚端梦席前,故作潇洒地一揖,语气却裹着黏腻的暧昧,文绉绉地开口:“楚世子妃风姿卓绝,真真是‘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
“只是听闻世子妃前些时日蒙难,幸得太后与陛下圣恩浩荡,方得昭雪,想来这些年独身支撑燕藩内宅,定是不易!”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楚端梦头上的银翅凤钗,意有所指道:“世子妃出身羌族贵胄,奈何先世子早逝,独居至今。”
“古礼有云‘妇三载而嫁’,如今正是时候。今日宫宴汇聚天下才俊,世子妃何不趁此良辰,另择良配?”
“似我等寒窗苦读之士,虽不敢言才高八斗,却也愿以绵薄之力,为世子妃遮风挡雨。”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句句戳着痛处 —— 明晃晃揭她 “羌族公主” 的身份,暗讽先夫早逝的 “寡妇” 境遇,还借着 “古礼” 逼她再嫁,字里行间都在炫耀自己状元身份的 “优势!”
话音落地,殿中霎时静了大半,有人蹙眉面露担忧,显然觉得柳文轩过于孟浪。
也有人端着酒杯,眼底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更有几位先前就被楚端梦气度吸引的大臣子嗣与藩王世子,此刻都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这边,显然等着看她如何应对,也暗自盘算着若是柳文轩碰壁,自己是否有机会。
吴天翊放在膝上的手早已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得像是要嵌进肉里,他胸腔里像是有团烈火在烧,前世近五十岁的灵魂压着滔天的怒意 —— 这混账东西,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轻薄他嫂嫂!
若不是理智死死拽着,他早已掀翻桌子,左右开弓赏这不知死活的状元两记耳光!
他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那眼神像北境腊月的寒风,刮得人皮肉生疼。
楚端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柳文轩的龌龊心思她岂会看不破?
只是当她瞥见吴天翊那副隐忍到极致的模样时,心头忽然漾起一阵暖意。
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吴天翊攥紧的拳头上,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滚烫与震颤。
随即,她抬眼看向吴天翊,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 那眼神沉静如水,带着 “交给我” 的笃定,也藏着 “莫冲动” 的劝诫。
被她微凉的指尖一碰,吴天翊翻腾的怒火竟奇异地平息了些许。
他望着楚端梦眼底的从容,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他知道,嫂嫂要亲自接下这招了。
可这般腌臜言语,怎容得她一个女子出面应对?
吴天翊转过头,对着楚端梦极轻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分明在说:“嫂嫂,这等货色,哪配劳您动气?交给小弟便是!”
殊不知,他这从暴怒到隐忍再到决意出手的转变,连同方才与楚端梦指尖相触的默契,早已落入上位者眼中。
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 这小子倒是护短得紧,先前那副沉敛模样,原是把锋芒藏在了护人的时候。
内阁首辅徐阶则捻着胡须,目光在吴天翊与楚端梦之间流转,心中暗忖:自己与这少年早已达成同盟,原以为不过是互相借力的权宜之计,却没料到他与这位楚世子妃竟是这般默契 —— 一个外露锐气如出鞘利剑,一个内藏机锋似暗涌潜流,这等锋芒与城府,竟比先前探得的底细要深得多。
此时阶下的徐瑶望着吴天翊紧绷的侧脸,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既为柳文轩的无礼蹙眉,又隐隐佩服他护人的决绝。
沈明玥则端着酒杯轻笑,眼底却多了几分探究,另外两位贵女亦是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与此同时,吴天翊已缓缓起身,对着柳文轩微微拱手,动作虽有礼,语气却带着北境寒风般的凛冽:
“柳大人身为状元,应知‘逝者为大’四字分量!我兄长吴天洛,当年率燕藩铁骑镇守北境边关,以身殉国,尸身都未能全归,他是大乾的英烈,是燕王府的脊梁!”
他声音陡然提高,震得殿中烛火轻晃:“嫂嫂 —— 楚端梦作为英烈之妻,在燕王府主持中馈数年,府中上下内务井井有条,便是边关将士的家眷衣食,也全赖她悉心调度,为燕藩呕心沥血,何曾有过半分私心?”
“她久居北境,与羌族那些背信弃义之辈早已恩断义绝,先前所谓‘牵连谋逆’之说,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诽谤!”
他目光扫过殿中,陡然转向龙椅凤座,郑重地拱手行礼,袍袖翻飞间带出北境男儿的磊落,语气愈发恳切:“陛下、太后娘娘圣明烛照,岂是那等轻信小人谗言之辈?”
“正因深知嫂嫂清白,才特许臣千里护送她入京‘协助调查’—— 这‘协助调查’四字,便是律法给予的体面,更是皇家对忠良眷属的体恤!”
吴天翊这一礼躬身至腰,既显臣子对君上的恭谨,又借肢体语言强化了言辞的恳切,让那句 “圣明烛照” 更添几分真诚!
龙椅上的皇帝微微颔首,太后亦抬手示意他平身,眼底的赞许比先前更浓了几分 —— 这少年不仅会说话,更懂在恰当的时机以礼动人,将皇家的体面捧得恰到好处。
紧接着,吴天翊又狠厉地看向柳文轩大声呵斥道“柳大人张口闭口‘古礼’,可知宗族礼法首重‘贤德’,大乾律法条明‘疑罪从无’?”
随即转向在场众人朗声道“嫂嫂守节数载,护佑燕藩后院安稳,让兄长能安心戍边,这便是对大乾最大的付出!”
“如今太后与陛下既已昭雪其冤,便是对她功绩的最好印证,谁还敢拿陈年旧污说事,便是质疑太后与陛下的圣断!”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将楚端梦与羌族叛乱彻底切割,又把 “谋逆” 污点轻描淡写为 “协助调查”,更借赞颂帝后 “圣明” 堵死了所有非议的口子。
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 这少年不仅口才出众,更懂得借皇家威严为己用,三言两语便将楚端梦的过往洗得干干净净,连她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楚端梦坐在席上,望着吴天翊挺拔的背影,眼眶愈发红了,晶莹的泪意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在眼底打转。
她知道,自己远没有吴天翊说得那般无瑕,心底甚至泛起几分汗颜 —— 为了护住博文的世子之位,她曾不止一次在暗地里筹谋算计,甚至动过除掉眼前这少年的念头,好让博文能毫无阻碍地继承燕藩。
更别提她确曾借着父王在羌族的势力,向燕王府施压,逼燕王让步!
可如今,这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与手段,都被这少年用几句体面话轻轻盖过,连那最不堪的污名,都被他裹在对皇家的称颂里,化解得无影无踪。
他明明可以借此拿捏她,却选择了用最磊落的方式为她正名,这份坦荡与维护,像一把温热的火,烧得她心头又酸又软。
她望着吴天翊的背影,忽然笃定 —— 今日之后,再无人敢在她面前重提那些 “污点”。
这少年用他的锋芒与智慧,为她在这深宫内苑、朝堂之上,撑起了一片无人敢轻易染指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