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不如赖活。
王峰害怕被瓦剌人砍死,终于妥协,拿起毛笔。
按照瓦剌人的口授,一字一句写下整件事情的经过。
起初王峰还存了几分侥幸,在关键处避重就轻,巧言令色。
谁料瓦剌部中有通晓汉文者,一眼识破。
几句斥责后,紧跟着就是一顿拳脚,打得王峰满脸青肿,从此老实许多。
最终,这封“自述认罪”的供词被呈至也先案前。
淮王亲自过目,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随后,瓦剌人通过多年往来颇深的几位晋商,将王峰的供词、手信一并交付,请他们秘密带往最近的宣府镇,呈交给明军边将。
瓦剌部的应对可谓迅速果决。
从脱离明军伏击,到内部议定策略,再到逼王峰写供,仅仅几日时间。
实际的时间,大致和明廷内阁决定方针的时间差不多。
唯一的问题,是这封供信要抵达宣府镇,并不容易。
草原虽大,但战马难行、商道难测,稍有差池,便可能石沉大海。
因瓦剌袭扰边境,宣府镇依照战时条例,已处于半封闭状态。
城门只开一半,来往人等严格盘查,所有进出人员无不接受审查,草木皆兵,气氛肃杀。
那批晋商费尽周折,才将王峰的供词与相关信物交到宣府镇总兵手中。
作为距离京师最近的两大边镇之一,宣府早已得知天子朱祁镇即将御驾亲征的消息,全镇上下早早紧张备战。
宣府总兵杨洪接过那封密件,初时还不以为意,翻开细读之后,神色却渐渐凝重。
他的指尖甚至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汗。
这事太大了,根本不是一个边镇总兵所能决定的事!
杨洪沉吟片刻,召来两位最亲信的参将入府密议。
这两人是他旧部,打过仗,流过血,一起从偏镇熬上来的亲兄弟。
来到宣府镇时也随同调入,彼此之间比对家人还信得过。
两人看完密件,第一句话却分别是:“那送信的人控制住没有?”
“现在知道这事的,有多少人?”
杨总兵点点头,低声道:“火漆未动,信封完好,整座宣府镇,除了我们三人,无第四人知情。”
“送信那人行迹鬼祟,被亲卫识破,还想贿赂通行,现已扣押。”
其中一名参将脸色阴沉,沉声道:“干脆利落,把人处理掉,我们没收过信,也没看过任何东西!”
杨总兵一怔,显然他也想过这个念头,但一时犹豫:“可要是朝廷追查下来,该如何是好?”
另一名参将冷笑出声:“追查?怎么追?有物证吗?有人证吗?一个瓦剌的说辞,天子会信?”
他的同伴也接口道:“总兵大人,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陛下已下诏整军,御驾亲征,连内阁都附议,整个朝堂都渴望建功立业,你若把这份供词交上去,上头反问一句,陛下该如何自处?”
“天子会为了这个停战罢兵吗?绝无可能!”
“况且,就算王峰真是始作俑者,那又如何?这不是打了王公公的脸吗?得罪了皇帝和司礼监掌印,您觉得谁能护得住咱们?”
“再者,这份供词来的太迟,若真想讲明原委,王峰为何当日不直接送来宣府?”
“等圣旨下达,战鼓擂响,再来临阵喊冤,朝廷会信他一面之词?”
“说难听些,临时抱佛脚,不值一驳。”
两个参将言之凿凿,字字入骨,说的其实正是杨总兵内心所想。
他明白,这一纸供词,根本撼动不了已启动的国家战争机器。
战争既起,谁还会回头?
倘若他胆敢将其上呈,无异于自毁前程,甚至会被扣上“动摇军心”的罪名。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战局,已经成为边将们梦寐以求的晋升通道。
不仅是宣府,蓟州、大同等九边重镇,也陆续收到了也先分投而出的王峰手书。
甚至,瓦剌还派人绕道直奔京师,企图“告御状”。
只可惜,也先低估了大明官僚体系的政治本能。
九边总兵之间并无联络,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惊人的默契,全部选择了隐瞒。
信件不报,证人就地处置,连痕迹都未曾留下。
他们都知道,想升官,必须靠战功。
如今是圣驾亲征,诏令在身,正是“名正言顺”的好机会。
一场摆明了必胜的战争,谁不想捞上一功、封妻荫子?
若能打出战绩,说不定还能封侯赐第,列入勋贵,流芳百世。
那才是武将的终极归宿!
在他们眼中,谁阻挡前路,谁就是敌人。
瓦剌?
不过是战功册上待填的数字而已。
而这场从草原吹起的风暴,正悄无声息地偏离了本来的轨迹。
更讽刺的是,瓦剌送往京师的那名使者,在一路亲眼目睹大明沿线城镇的繁华之后,竟也动了私心。
他本就对也先的计划心存怀疑,等到了半途,竟擅自脱逃,携带路费潜入关内,从此销声匿迹。
在他心里,这样一个国力强盛、城郭森严、兵甲如林的帝国,瓦剌根本无力与之对抗。
“这不是打仗,简直是在找死!”
于是,一场原本或许可以避免的战争,在沉默与野心中缓缓成形。
尘埃未落,硝烟已起。
朱祁镇的御驾亲征,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准备。
远在漠北,也先苦苦等待数日,却迟迟未见明廷的回应。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当部族中往来密切的汉族商人开始悄然撤离时,这位蒙古淮王终于彻底明白。
不论自己如何示弱、如何示好,这场战争终究无法避免。
既如此,那便不再抱有幻想,唯有应战。
整个瓦剌部迅速进入战时状态,号召旗下各部落全面动员。
十六岁以上、能骑善射的青年男女,全部登记编入军中;
弓箭、马匹、皮甲,紧急分发;
后勤与牧场则转入战时储备,进入高度戒备。
年长的牧民们仍记得三十多年前那场大劫。
那是永乐盛世,太宗文皇帝朱棣亲征北漠,铁骑犁庭扫穴。
黄金家族的贵胄一批批陨落在汉人刀下,整个草原染满鲜血。
那一年,长生天垂泪,降下草原百年未见的大雪。
许多部族失去了所有青壮年和牲畜,最终被风雪掩埋,湮灭于历史深处。
如今,汉人皇帝再次南望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