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2日,晚上22点43分,临浦镇。)
“嗝——”
酒嗝混着浊气从陈九亚喉咙里涌出,在车厢内炸开。
他抬起眼皮,只感觉视野里的一切都在轻微晃动——
车灯、仪表盘,包括起伏不定像橡胶垫一样的地面!
咧嘴傻笑了一声,陈九亚眯着眼,身子朝副驾驶方向歪。
手指在仪表板下沿胡乱扒拉,指甲刮过塑料,发出细碎“咔咔”声。
摸索几秒,他终于触到了内置物盒边缘,随即指节一勾,盒盖“啪”地弹开。
晃了晃脑袋,陈九亚努力将眼睛对准。
在杂物和纸巾之间,一个套着蓝色塑料封皮的小本子躺在里面。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出,举到了车内的阅读灯下。
没有翻开,陈九亚只是仰起头,闭上眼,将本子贴在胸前。
这辆车,是四姨今年送给他的礼物。
这本蓝色封皮的小本子,就是行驶证,车主栏里端端正正写着他陈九亚的名字。
自打出生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法律文书上成为‘所有人’。
薄薄的塑料皮在胸口贴着,像滚烫的徽章,烫得他眼眶发热,酒气里也跟着泛起。
咧开嘴,陈九亚又发出几声短促含糊的傻笑。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发抖的手指稳下来,将蓝色小本塞进置物盒深处,啪地合上盒盖后,又胡乱拍了两下,确认锁牢,才歪回了驾驶座。
“九亚,这么晚了还在跟同学聊?”手机屏幕一亮,四姨的信息跳了出来。
“马上出发,四姨,我一个小时后到@”大拇指在屏幕上胡乱滑行,酒精让触控失了准头,连标点符号都打错了一个。
几乎刚发出,对面就回了消息过来——
“晚上开车注意安全,速度别太快。”
“好的。”
陈九亚合上手机,随手将它丢到副驾上。
他抬手推开车门,向外探出身子,伸出双手,在接了两捧雨水之后,猛地用力,双掌合拢将雨水拍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开来。
他来回用力抹了两把,水珠顺着鬓角、眉骨、鼻梁往下流淌,混合着残存的酒气,一起滴进领口。
在凉水的刺激下,醉意和混乱似乎散了些。
陈九亚缩回车内,“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车辆缓缓驶离。
酒驾违法,醉驾入刑!!!
这两句话,他在科目一里背得滚瓜烂熟,模拟题库刷过上百遍,甚至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法律条文。
可一旦面对现实,那些铅字瞬间成了轻飘飘的背景音。
他给自己算了笔账。
从这儿到市区,四十公里出头。
等快到环城入口,就靠边停车,再花钱叫个代驾,比直接从镇上叫车回去省下一半多。
数字一划算,风险立刻被酒精稀释成‘几乎不可能被抓’的小概率事件。
何况,乡间小道连路灯都少见,更不可能有交警冒雨夜查……
钱嘛,就得用在刀刃上!
倒不是陈九亚小气——
他眼下还漂在‘找工作’的阶段,兜里那点钱全是往年攒下的新年红包,外加暑假给学生补课挣的辛苦费,薄薄一叠,数得过来。
再加上四姨已经替他包办了过户费、交易税和车险,要是再让她替油钱买单,就太说不过去了。
省钱,成了唯一的选择。
陈九亚甩了甩头上的水珠,顺带着将那点残存的法律意识也了甩出去。
“哒哒——”
“哒哒——”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
陈九亚右脚轻点刹车,让车以怠速方式慢慢往前挪。
“方向盘右边这个……对,这个就是雨刷!”他伸手去摸方向盘右侧的操纵柄,指尖先碰到塑料边缘,滑了一下才扣住那根细杆。
往上一扳,“咔哒”一声,雨刷启动。
橡胶片在玻璃上划出两道半圆,水花瞬间被甩成扇形。
不过,视线只短暂的清亮了一秒,随即又被雨幕糊住。
“不行,太慢了。”
他嘟囔着,指尖往上挑,拨片连抬两格,雨刷立刻跳到最高档,橡胶片在玻璃上“嗖嗖”刮出残影。
“呃,还有远光也要打开……”
好不容易折腾完,陈九亚这才扯过安全带扣上,脚尖从刹车挪到油门,车子轻颤着开始加速。
乡间小道没有护栏,道路两边栽着两排老杨树,树干刷过白石灰,高处枝条向中间探,拱成了一条幽暗的走廊。
将近午夜的时间点,在这条走廊里,只有他这两束车灯。
陈九亚双手死扣方向盘,他不敢深踩油门,车速指针颤巍巍地徘徊在五十左右。
车轮偶尔压到积水,“嗤啦”一声溅起泥浪,车身便轻轻甩尾,他连忙反向小幅度回转,再迅速回正。
方向盘握太紧,指节用力太多,手掌就容易出汗——
这是新手通病!
陈九亚左手换右手,顺势将湿漉漉的掌心贴在牛仔裤上,上下一蹭。
嗡——
嗡——
副驾驶上的手机突然亮起。
陈九亚心里一紧,余光扫向副驾驶座——
这通电话八成是四姨打来的,得接!
陈九亚右手下意识地离开方向盘,探向副驾,安全带瞬间勒紧。
他只得抬起左半身,右肩往侧边顶,手臂伸得笔直。同时,视线也在前方与右侧副驾之间不停地来回急跳。
一瞬间,他只顾抓手机,完全忘了其实还有减速和靠边停车另外两种选项。
拼命往右侧的身子带动了脚上的力量,右脚不自觉地跟着压下油门。
车速表指针轻轻一颤,从五十跳到五十五,再蹿到六十五……
没有保持正常坐姿的陈九亚仅凭体感,根本察觉不到车速的提升,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边缘。
就在刚摸到手机外壳的那一刹——
“砰”地一声巨响,车头猛地一挫,手机从陈九亚指缝飞脱,砸在脚垫上。
酒,醒了大半。
车,也慢慢刹停。
一把印着米老鼠头像的儿童伞拍在挡风玻璃正中,骨架折断。
雨刷橡胶片扫过伞面,被钢丝骨绊住,发出刺耳“咯吱”摩擦声。
雨刷臂疯狂抖动,却怎么也刮不掉扭曲的金属骨。
米老鼠的笑脸被撕得变形,黑线轮廓被拉成歪斜的哭脸。
雨水、泥浆、伞布碎片混成一片,在玻璃上蠕动。
陈九亚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车,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就那样坐着、愣着。
还有——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