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铜环上的绿锈被风沙磨得发亮。秦朗跟着亲兵走进府时,正撞见几个仆役抬着药渣往外倒,黑褐色的药汁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未干的血。
“秦公子请吧。”领头的亲兵语气不善,将他引至正厅,自己则守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活像押解犯人。
正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陈年的檀香,说不出的滞涩。上首的太师椅上斜倚着个老者,须发花白,脸色蜡黄,盖着厚厚的狐裘,正是镇北王陈崇岳。他旁边站着个穿锦袍的青年,剑眉倒竖,眼神桀骜——不用问,定是陈成。
“你就是秦朗?”陈成先开了口,语气里的敌意像出鞘的刀。
秦朗拱手,没接他的话茬,径直对陈崇岳道:“晚辈秦朗,奉陛下旨意,前来助王爷料理凉州民政。”
陈崇岳咳嗽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秦……秦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老夫病体缠身,府中诸事,都由犬子代为打理,有劳公子多与他商议。”说罢又咳起来,咳得身子直颤,旁边的侍女赶紧递过参汤。
陈成冷笑一声,走到秦朗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商议?我看你是来捣乱的吧?刚进姑臧城就敢管本将军的事,怎么,在幽州没收拾够,要来凉州显威风?”
“将军误会了。”
秦朗目光平静,“晚辈只是见那鲜卑少女并无过错,贸然掳掠恐激化矛盾,于军不利。”
“于军不利?”
陈成猛地拍向案几,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拓跋部烧我军牧场,杀我军士兵,抓个丫头算什么?本将军没屠了他们的帐篷,已是仁慈!”
“哦?”
秦朗挑眉,“晚辈刚从黑风口过来,听黑风寨的弟兄说,烧牧场的是王虎的人,嫁祸给拓跋部——将军难道不知?”
陈成脸色骤变,像是没想到他刚进城就摸到了底细,梗着脖子道:“一派胡言!黑风寨那群叛兵的话也能信?”
“是不是胡言,将军心里该有数。”
秦朗转头看向陈崇岳,“王爷戍守凉州三十年,该知部族若真反了,姑臧城断难安稳。如今拓跋部愿与吐谷浑和解,正是平息纷争的契机,若一味激化……”
“够了!”
陈成厉声打断,“你一个文官懂什么军务?陛下派你来,不过是让你写写文书,别在这儿指手画脚!”
就在这时,陈崇岳忽然又咳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凶,竟从袖中掉出个东西,滚到秦朗脚边。是枚玉佩,玉质暗沉,上面刻着个“岳”字,边缘有处缺口——秦朗瞳孔微缩,这缺口的形状,竟与他从老镖头那儿得来的半块虎符残片能对上!
陈崇岳的侍女慌忙去捡,秦朗却先一步弯腰拾起,递回去时,指尖故意碰了碰陈崇岳的手腕。入手滚烫,哪像久病之人的凉脉?
“王爷玉体违和,晚辈不便多扰。”
秦朗将玉佩递还,语气里添了几分深意,“只是城西破庙的粮草,若真如传言所说,是陈将军为‘备荒’所藏,倒不如分些给城中百姓——毕竟,民心稳了,军才稳。”
陈崇岳接过玉佩的手顿了顿,抬眼望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随即又被病气掩盖:“秦公子说得是……犬子,你且记下。”
陈成虽不解父亲为何突然松口,却不敢违逆,悻悻道:“知道了。”
秦朗告辞时,陈成没再拦他,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像要喷出火。
走出王府大门,风沙更大了,张龙迎上来,低声道:“公子,刚才看到王虎从侧门进去了,鬼鬼祟祟的。”
秦朗点头,脚步没停:“去城西破庙。”
城西破庙早已断了香火,佛像的半边脸被风沙蚀得斑驳,地上散落着干草。秦朗刚走进庙门,就见墙角的草堆动了动,钻出个瘦小的身影——是个穿粗布袄的少年,手里攥着块干硬的饼,见了人吓得直哆嗦。
“别害怕。”
秦朗蹲下身,“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怯生生道:“我……我来偷粮,我娘快饿死了……”
他指了指佛像后面,“那里有个地窖,军爷天天往里面搬粮,却不给我们吃……”
秦朗让赵虎守在门口,跟着少年绕到佛像后。果然有块石板松动了,掀开一看,下面是个深窖,隐约能闻到米香。他刚要下去,就听庙外传来马蹄声,赵虎低声道:“是王虎的人!”
秦朗示意少年躲进草堆,自己则和张龙、马汉隐在佛像后。片刻后,十几个亲兵拥着王虎走进来,王虎手里拿着本账册,骂骂咧咧道:“陈将军也太小心了,藏这点粮还天天让老子来看,秦朗那酸儒刚到,能翻出什么花样?”
另一个亲兵道:“还是小心点好,听说他在幽州可是能让幽王放下刀的主儿。对了,那批陈米该换了吧?再放下去,真要发霉了。”
“换什么换?”
王虎踹了踹石板,“反正给玄甲军吃的也是这玩意儿,好粮留着换银子要紧!等过几日风声过了,就运去雍州给李文书……”
话音未落,秦朗忽然从佛像后走出:“王都头倒是会做生意,用军粮换银子,就不怕军法处置?”
王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张龙一脚踹倒在地。亲兵们拔刀相向,马汉早堵了庙门,三两下就将人制服。秦朗捡起掉在地上的账册,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陈米三千石,换银五十两”“上等粮一千石,雍州李文书收”,墨迹还新鲜着。
“这李文书,就是雍州鼓楼那个?”秦朗问。
王虎趴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是……是他!他是陈将军的表舅,专门帮我们销赃……”
秦朗将账册收好,对张龙道:“把人捆了,连同这地窖的粮,一起送到王府去。”
押着王虎往王府走时,街上的百姓渐渐围拢过来,见他们押着的是王虎,又看到破庙里搬出的粮食,都炸开了锅。
“原来我们的粮被他们藏起来了!”
“我说军爷怎么天天往破庙跑!”
“秦公子是来帮我们的啊!”
人群跟着往王府涌,呼声越来越高。秦朗走在中间,忽然觉得这风沙似乎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百姓的脸上,映出久违的光。
到了王府门口,陈成正带着亲兵出来,见了被捆的王虎和押粮的队伍,脸色铁青。秦朗将账册递过去:“将军,这是王都头与雍州李文书的交易记录,城西破庙的粮,也一并起出来了。”
陈成攥紧账册,指节泛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正厅传来陈崇岳的声音,不再是嘶哑的病音,倒添了几分威严:“让秦公子进来。”
秦朗走进正厅时,陈崇岳已坐直了身子,狐裘被掀开,露出里面的铠甲,脸色虽仍带黄,眼神却锐利如鹰。
“秦公子果然有手段。”
陈崇岳看着他,“老夫装病,一是想看看犬子能胡闹到什么地步,二是想看看陛下派来的人,究竟有几分斤两。”
“王爷过奖。”
秦朗道,“晚辈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陈崇岳冷笑,“你可知王虎背后牵扯着多少人?李文书是老夫的内弟,雍州转运使是老夫的老部下,你动了他们,就是动了老夫在雍州的根基。”
“晚辈只知,军粮是士兵的命,百姓是凉州的根。”
秦朗迎上他的目光,“王爷戍守三十年,难道要让这根基毁在自己人手里?”
陈崇岳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对着秦朗一揖:“秦公子说得是。老夫……糊涂了。”
他顿了顿,“犬子顽劣,让他去守黑风口,反省三年。至于部族纷争,老夫这就派人去调解,拓跋部和吐谷浑那边,还请公子多费心。”
秦朗躬身回礼:“王爷放心,晚辈定不辱使命。”
走出王府时,夕阳正沉,将姑臧城的影子拉得很长。百姓们还聚在门口,见秦朗出来,纷纷跪下磕头,呼声震得风沙都停了。张龙在一旁笑道:“公子,这凉州的风,好像真的暖了些。”
秦朗望着远处的断云岭,那里的风沙依旧在卷,但他知道,只要护住民心这根线,再烈的风,也吹不散人间的暖。他从袖中摸出那枚“朗”字玉佩,阳光下,玉质温润,像藏着整个京城的期许,也藏着这片土地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