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的厮杀声已持续了五日。
第五日黄昏,东门的箭楼被北魏的投石机砸塌了一角,碎石混着断箭滚下城墙,溅起的尘土里裹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亮的铠甲被箭簇划开三道口子,左臂的伤口刚用烈酒冲洗过,此刻正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将最后一块滚石推下城墙,听着城下传来的惨叫,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这已是他亲手推下去的第三十七块滚石。
“公子,歇歇吧!”
亲卫赵勇递过一块干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弟兄们轮换着守,您都三天没合眼了。”
陈亮摆摆手,目光越过护城河望向北魏大营。拓拔烈显然是急了,今日竟连带着镣铐的死囚都派了上来,这些人披着重甲,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根本不顾生死。城头上的玄甲军已折损近千,民壮也倒下了六百多,连投石机的绞绳都磨断了三根。
“水。”他只吐出一个字。赵勇赶紧递过皮囊,陈亮仰头灌了两口,冷水顺着脖颈滑进甲胄,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几分。
“看那边。”
他忽然指向北魏大营左侧,那里的炊烟比昨日稀了一半,“他们的粮草怕是也紧了。”
赵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然眼睛一亮:“公子是说,陈成大哥在一线喉得手了?”
“不是得手,是让拓拔烈坐不住了。”
陈亮抹了把脸,将沾在脸上的血污蹭开,“那老狐狸昨夜调了五千骑兵回护粮道,咱们东门的压力才小了些。”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秦公子说的对,得让他们内部先乱起来。”
话音刚落,南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那是秦朗约定的信号,若南城遇袭,便以三短两长为号。
陈亮心里一紧,刚要派人去看,却见秦朗的亲卫李忠正沿着城墙小跑过来,甲胄上沾着黑灰,显然刚经历过厮杀。
“陈公子,秦公子让属下捎话,北魏右路派了两千人偷袭南城角门,被咱们用巷战打退了,但他们放了火,烧毁了两座粮仓。”
李忠喘着气,从怀里掏出半块烧焦的麦饼,“民壮损失了一百多,秦公子让您这边匀些伤药过去。”
陈亮的心沉了沉。两座粮仓,意味着本就吃紧的粮草又少了四分之一。他刚要让赵勇去取药,却见陈崇岳的亲兵举着令旗跑上城头:“王爷有令,让陈公子和秦公子即刻回中军帐议事!”
中军帐里,烛火比往日亮了三倍,却照不暖帐内的寒意。
陈崇岳正对着舆图皱眉,案上摆着三封刚收到的信:一封是独眼汉从雍州秘道送回的,说柳如是的第二批粮草被北魏游骑发现,虽拼死护下大半,却折损了三十多个弟兄;一封是吐谷浑首领派人送来的,说他们的骑兵连日袭扰,战马已累垮了三成,请求暂缓攻势;还有一封,是陈成从一线喉塞回来的,只有三个字:“粮将尽”。
“都看到了?”
陈崇岳将信推到案中,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拓拔烈是铁了心要耗死咱们。”
秦朗刚从南城赶来,青色劲装的袖口被火烧了个洞,他拿起陈成的信,指尖在“粮将尽”三个字上顿了顿:“一线喉的弟兄撑不了五日了,陈成的意思是,要么让他们撤回来,要么咱们得想办法送粮过去。”
“撤回来?”
陈亮急道,“那拓拔烈的粮道就畅通了,他能再调五万骑兵攻城!”
“送粮更难。”
陈崇岳敲了敲舆图上一线喉与姑臧之间的戈壁,“这段路全是开阔地,北魏游骑日夜巡逻,咱们的人根本过不去。”
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忽然,秦朗抬头看向陈崇岳:“王爷,您还记得去年咱们在张掖挖的那条泄洪渠吗?从张掖城外的黑河直通一线喉山后的暗河,若能从那里运粮……”
“泄洪渠?”
陈崇岳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那条渠年久失修,去年秋汛冲垮了大半,而且暗河出口离一线喉还有十里戈壁,怎么运?”
“用羊皮筏。”
秦朗指尖点在黑河上游,“让黑风寨的弟兄从张掖出发,乘羊皮筏顺流而下,到暗河出口后,再用骆驼驮着粮食穿戈壁——骆驼蹄印浅,不容易被发现。”
他转向陈亮,“东门需再撑两日,我带五百人去张掖,亲自押粮去一线喉。”
陈亮刚要反对,却被陈崇岳按住肩膀。老王爷望着秦朗,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带民壮里最熟悉水性的三十人去,玄甲军留给守城。记住,若遇危险,弃粮保命——一线喉没了可以再夺,你不能有事。”
秦朗郑重点头,转身要走,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一支染血的箭,箭杆上绑着块布条:“王爷!北魏营里射来的!”
布条上是拓拔烈的字迹,墨迹张扬,透着狠戾:“三日不降,屠城。”
第六日清晨,北魏的攻城变了路数。
拓拔烈竟停止了猛攻,转而在东门城外堆起柴薪,将连日俘获的两百多名民壮驱赶到柴堆前。城头上的玄甲军看得目眦欲裂,却被陈亮死死按住——秦朗临走前交代过,无论北魏用什么手段,都不能乱了阵脚。
“陈亮!你看看这是谁!”城下传来拓拔烈的嘶吼,他身边押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正是黑风寨的老五,那日随独眼汉去雍州运粮,想必是被俘了。
老五被按在地上,脸上全是血,却梗着脖子骂:“拓拔烈你个狗贼!老子就是死,也不会让你踏进姑臧一步!”
拓拔烈冷笑一声,拔出弯刀架在老五脖子上:“再给你们一个时辰,打开城门投降,本王饶这满城百姓不死!否则,这两百人,还有你们藏在一线喉的那点人,都得死!”
城头上的民壮开始骚动。一个瘸腿的铁匠忽然哭出声:“那是我三叔……他是为了护我家孩子才被抓的……”
陈亮的心像被揪紧了。他知道,拓拔烈这是在攻心。这些民壮多是邻里乡亲,看着熟人送死,谁能不动容?他刚要下令放箭驱散城下的人,却见南城方向忽然升起一道狼烟——那是秦朗约定的信号,若粮队已出发,便以狼烟为记。
“稳住!”
陈亮忽然拔剑指向天空,“秦公子的粮队已上路,朝廷的援军也快到了!谁要是敢动摇军心,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玄甲军纷纷拔刀,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竟压过了城下的哭喊声。
民壮们看着城头上的玄甲军,又看了看城下的亲人,忽然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拼了!就算死,也不能让北魏狗进城!”
“对!拼了!”
呐喊声浪卷过城头,连拓拔烈都愣了愣。他没想到,这座快被打烂的孤城,竟还有如此悍勇之气。
就在这时,一线喉方向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响声。陈亮猛地抬头,只见那边的天空腾起一股浓烟——是陈成!他竟主动烧了北魏的粮草!
拓拔烈脸色骤变,刚要下令攻城,却见自己的中军帐方向忽然乱了起来。一队骑兵举着拓跋部的旗帜,竟朝着大营冲去——是拓拔延!秦朗散布的流言起作用了,拓拔延果然趁机发难!
“废物!”
拓拔烈怒吼着调转马头,“回营平叛!”
城下的北魏军顿时乱了阵脚,押着民壮的士兵也慌了神。陈亮抓住机会,厉声下令:“放箭!”
箭雨呼啸着落下,城下顿时一片混乱。民壮们趁机挣脱绳索,朝着城墙狂奔。玄甲军抛下绳索,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城来。
老五被射中了三箭,却死死抓着绳索不肯松手,被拉上城时,他浑身是血,却咧开嘴笑了:“秦公子……说对了,咱们河西人……骨头硬……”
黄昏时,秦朗的粮队终于抵达一线喉。
陈成带着剩下的三百多弟兄在暗河出口等他,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手里的刀都卷了刃,却眼神发亮。
看到秦朗押着的二十多只骆驼,陈成忽然红了眼:“我就知道你会来。”
“拓拔烈后院起火了,咱们得再加把火。”
秦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个油布包递过去,“这里是五十斤火药,今夜咱们去烧了他的军械库。”
陈成接过油布包,掂量了一下,忽然大笑:“好!让那老狐狸知道,惹了咱们河西人,就算他有二十万铁骑,也得扒层皮!”
夜色降临时,姑臧城的厮杀声暂时歇了。陈亮站在东门城头,望着远处北魏大营的火光——那是拓拔延与拓拔烈内讧的烟火。他撕下衣角,给左臂的伤口重新包扎,忽然发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天亮了。”赵勇在他身边低声道。
陈亮点头,望向张掖的方向。秦朗应该已经到一线喉了吧?他忽然想起秦朗临走前说的话:“焦灼的时候,就想想河西的胡杨,它们在风沙里站了百年,靠的不是力气,是韧劲。”
风从城头吹过,带着硝烟和尘土,却比昨日温和了些。
陈亮握紧手里的剑,剑身上的血已经凝固,像一层暗红色的铠甲。他知道,这场仗还没结束,拓拔烈平息内乱后,定会发起更疯狂的进攻。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看见,一线喉的方向,也亮起了火光——那是秦朗和陈成点燃的,像一颗星星,缀在河西的夜幕上。而更远的东方,朝廷的援军,应该已经过了雍州吧?
黎明的光渐渐漫过城墙,照在玄甲军的铠甲上,映出一片细碎的亮。陈亮深吸一口气,对着城下喊道:“都打起精神来!备好滚石和箭!等会儿,让北魏人再尝尝咱们姑臧城的厉害!”
回应他的,是数千声整齐的呐喊,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河西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