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夜幕降临。
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与东郊这片巨大的仓储区无关。
这里远离市中心,只有一排排望不到头的、巨大的蓝色铁皮仓库,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只只沉默的钢铁巨兽。
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国产轿车,停在了其中一个名为“速风物流”的分拨中心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身影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如果苏小米或者寰宇集团的任何一个高管在此,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高高在上的李长夜联系在一起。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袖口甚至还有点磨损。
下身是一条沾着点点油渍的蓝色工装裤,脚上蹬着一双廉价的、鞋底已经快磨平的解放牌胶鞋。他的头发被刻意弄得有些凌乱,皮肤也用专业的化妆技术处理得略显粗糙和黝黑,眼神中的锋芒被他刻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迷茫和拘谨的、属于底层务工人员的质朴。
这身行头,是他亲自挑选的,扔在人堆里,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为他开车的,是龙威。
他看着老板这副样子,脸上肌肉抽搐,欲言又止。
“李董,真的……真的要这样吗?这里面环境太差了,要不我还是安排几个人在暗中保护您?”
龙威实在放心不下。让身价不可估量的世界首富,来这种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干苦力,这要是传出去,整个世界都要疯了。
“不必。”
李长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点乡土口音,这是他对着方言老师练习了三天的成果:“从现在起,我叫李强,来自农村,进城务工。你叫我强子就行。”
他拍了拍龙威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记住,演戏要演全套。你现在就当不认识我,赶紧走。等我明天干完活,会自己联系你。”
龙威看着老板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李……强子哥。您……您多加小心。”
说完,龙威一脚油门,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李长夜,不,现在是李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尾气和劣质塑料混合的、有些呛人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巨大的仓库。
仓库门口灯火通明,一辆辆印着“速风物流”标志的大型货车排着队,等待着卸货。
无数穿着同样蓝色马甲的工人,像工蚁一样,在货车和仓库之间忙碌地穿梭,嘈杂的呼喊声、机器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交响乐。
这就是他即将征服的……第一个阵地。
李长夜捏了捏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写着“招聘日结工”的传单,朝着那片灯火,大步走了过去。
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挺着啤酒肚、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对着来来往往的工人吆五喝六。他就是这里的工头,人称“王哥”。
看到李长夜走过来,王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干啥的?”
“大哥,俺是来找活干的。”李长夜学着传单上的介绍人教他的话术,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容,显得有些局促:“听人说这里招日结工。”
“新来的?”王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带了。”李长夜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王哥接过来,随意地瞥了一眼,确认了照片和人对得上,便把身份证扔了回来。
“行了,跟我来吧。”
他领着李长夜,走进那座如同巨兽之口的仓库。
一进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更加浓郁的粉尘气息扑面而来,让李长夜忍不住皱了皱眉。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更加巨大和混乱。一条条巨大的、由无数滚轮组成的传送带,纵横交错,如同钢铁的脉络,贯穿着整个空间。
无数的快递包裹,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在传送带上飞速流动。
工人们就站在传送带两旁,动作快如闪电地将属于自己区域的包裹抓取下来,然后扔进身后一人多高的巨大铁笼车里。
整个场面,只能用“热火朝天”四个字来形容。不,更准确地说,是“疯狂”。
“看到没?”
王哥指着一条传送带,扯着嗓子对李长夜喊道:“你的活儿,就是把所有到‘炎洲市滨河区’的件,从这条带子上给我抓下来,扔进那个笼子车里!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明白了。”李长夜连连点头。
“我跟你说,我这儿的活儿,轻松得很!”
王哥拍了拍李长夜的肩膀,脸上露出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不用你搬重东西,就动动手,跟玩儿似的。手脚麻利点,一晚上三百块,干完就结钱,多好!”
李长夜看着快到几乎要出现残影的传送带,和他身边那些工人们已经麻木而机械的动作,心中冷笑。
轻松?玩儿似的?
他信了,他才真是个傻子。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是一副感恩戴得的憨厚模样:“谢谢大哥,俺一定好好干!”
“行了,去那儿领个马甲,赶紧上岗!”王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去招呼下一个来应聘的“傻子”了。
李长夜领了一件油腻腻的、散发着汗臭味的蓝色马甲穿上,走到了属于他的工位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在了冰冷的传送带护栏上。
作为养尊处优的世界首富,他这双保养得宜、连一个老茧都没有的手,曾经只用来签署价值千亿的文件,和拥抱最美丽的女人。
而从这一刻起,它将用来分拣成千上万个、沾满了灰尘的包裹。
游戏,正式开始。
李长夜刚一上岗,就感受到了这个“游戏”的残酷性。
传送带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各种各样的包裹,如同过江之鲫,密密麻麻地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他必须在零点几秒内,看清包裹上的地址标签,辨认出“滨河区”三个字,然后迅速伸手将其抓住,转身,扔进身后的笼车。
一开始,凭着过人的反应速度和协调能力,他还能勉强跟上节奏。但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手忙脚乱。
眼睛要不停地扫视,大脑要高速运转,手臂要不断地伸出、收回、投掷。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重复上百次后,就变成了一种酷刑。他的眼睛开始发花,手臂也变得酸麻。
更要命的是,那些包裹的重量,完全是随机的。
有时是一个轻飘飘的文件袋,有时却是一个沉重无比、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箱子。
有好几次,他都因为低估了重量,差点被包裹带着一个趔趄摔倒在传送带上。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工友,那是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大叔,动作已经完全化作了本能。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表情是麻木的,整个人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抓取和投掷的动作。
李长夜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李长夜,怎么能在一开始就败下阵来?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优化自己的动作,试图找到一个最省力、最高效的节奏。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用黄色编织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顺着传送带向他冲来。那玩意儿体积庞大,几乎占满了整个传送带的宽度。
李长夜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的快递单上,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挖掘机模型”。
“我……草?”
饶是李长夜,也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谁他妈会网购一个挖掘机模型?这玩意儿得多大?
他来不及多想,眼看“挖掘机”就要错过他的区域,他只能硬着头皮,双臂一张,猛地抱了上去。
“嗯!”
一股巨大的冲力传来,李长夜闷哼一声,双脚在地上蹭出了半米远,才勉强将这个庞然大物从传送带上“接下来”。
他抱着这个至少有七八十斤重的大家伙,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挪到笼车旁边,然后狠狠地扔了进去。
“咣当!”一声巨响,整个笼车都晃了三晃。
周围的工友们都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同情。
显然,这种奇葩快递,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李长夜扶着笼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然而,传送带不会因为他的疲惫而有片刻的停留。
他还没喘匀气,就看到下一个奇葩的包裹又来了。
那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长条形纸箱,上面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爱心形状的贴纸,品名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字:“对象”。
对象?
李长夜的大脑宕机了一秒钟。
是“对象”的那个“对象”吗?还是说,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新型产品?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那个箱子抓了下来。箱子不重,但是很长。他晃了晃,里面似乎是个充气的东西。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他妈,是个充气的……娃娃。
一个男人,竟然在网上买这种东西,还把品名写成“对象”?
李长夜看着这个粉红色的箱子,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被刷新了一次。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手将这个“对象”扔进了笼车里。
他开始明白,这份工作,不仅是对体力的考验,更是对精神的摧残。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从传送带上流过来的,会是什么挑战你三观的玩意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长夜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到逐渐熟练,再到最后的麻木。
汗水湿透了他那件灰色的t恤,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手臂、肩膀、后腰,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一样,又酸又痛。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是那个坐在顶层办公室里,一句话就能搅动全球风云的商业帝王。而现在,他成了一个在流水线上挥汗如雨、为了三百块日薪而拼命的“强子”。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不真实的眩晕感。
可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性,却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他告诉自己,这是体验,是游戏。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他还谈何去“整顿”这个行业?
他开始观察周围的人。
他发现,这里的工人,果然像段子里说的那样,鱼龙混杂。
有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有胳膊上纹着龙虎的社会青年,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附近工厂下班后,来这里赚外快的女工。
这里的女人,真的当男人用。
她们和男人一样,搬着沉重的包裹,动作迅猛,毫不惜力。汗水和灰尘混杂在一起,糊在她们脸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男人,则当牲口用。
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地运转着,不把最后一丝力气榨干,就绝不罢休。
支撑着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共同的标志——缺钱。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光,只有对现实的妥协和对金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