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除了夜市食摊上飘来的烤羊肉串的浓郁孜然味,剩下的,便尽是些无形无味却又无处不在的东西——紧张、兴奋、贪婪,以及一种“明日过后,我会不会连身上最后一条裤衩都保不住”的、淡淡的忧伤。
城南一家最是豪华的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从江南远道而来的丝绸大王钱万贯,正对着一桌几乎能把神仙吃撑的山珍海味,愁得一根一根地揪着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桌上的龙肝凤髓、猩唇豹胎,纹丝未动,早已失了热气。
他抓起桌上的金樽,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烈酒仰头灌下。
“吨吨吨……”
那副决绝的表情,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以为他喝的是穿肠的鹤顶红。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一线烧至胃里,他却长叹一声,抚着胸口喃喃自语:“唉,这火辣辣的感觉,怎么就烧不掉我这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呢?”
他推开雕花木窗,走到窗边,对着天上一轮明月发起呆来。
“月亮啊月亮,你倒是给我个启示,你说我钱万贯明日到底是能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还是输个底儿掉,滚回苏州老家去睡茅房?”
他对着月亮吐着苦水,“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比我当年娶第十八房小妾那天还要紧张!”
他身后,几位重金聘来的狗头军师正围着圆桌,唾沫横飞地争论着。
“老板!依我看,明日咱们必须先声夺人!开场就报一个天价,直接把那些胆小鬼吓退!这叫气势!”
“你懂个球!那叫打草惊蛇,愚蠢至极!”另一人立刻反驳,“咱们得示敌以弱,装孙子,装穷!让他们去斗,斗个两败俱伤,咱们最后再悄悄出手,那才叫偷塔!”
而在城北另一家墙皮都快掉光了的简陋客栈里。
一个来自蜀地的布商,正“噗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手里还紧紧捏着三根没舍得点燃的上好檀香。他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对着窗外那同一轮月亮,磕头磕得像是踩快了的缝纫机。
“老天爷!玉皇大帝!西天如来!王母娘娘!路过的灶王爷!都看一看,都瞧一瞧啊!”他带着哭腔,声音嘶哑地祈求着,“保佑我王老五,明日能拿下成都府的独家代理权啊!”
“只要能拿下,我发誓!我以后十年……不!二十年!天天吃白菜叶子度日!”他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肉?肉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没吃过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悲怆,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输光了本钱,穿着开裆裤被家中悍妻一脚踹出家门的悲惨景象。
夜色渐深,相似的场景在京城各处上演。有人喝得烂醉如泥,抱着酒楼的红漆柱子称兄道弟;
有人还在客房里挑灯夜战,点着艾草,试图用玄学五行之术,分析竞争对手的生辰八字,找出其命门所在;
更有甚者,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路边捡到的一枚铜钱上,翻来覆去地抛着,嘴里念念有词:正面代表“发财”,反面代表“上吊”。
众生百态?
不,这不过是韭菜的自我修养。
而此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森,正独自站在天上人间的顶楼露台,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这座被他彻底引爆、打了鸡血一样的城市。
带着水汽的夜风呼啸而过,吹得他身上的宽大袍袖猎猎作响,发丝却纹丝不动。
帅,就是这么一丝不苟。
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与层层屋瓦,看到了那些在绫罗绸缎或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的可怜虫们。
紧张吗?
很好。
期待吗?
那就对了。
恐惧吗?
那便再完美不过了。
他心中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些人越是紧张,越是期待,越是恐惧,明日的戏,才会越精彩。
你们越是抓心挠肝,我明天的钱袋子就越是鼓囊。
他心底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愉悦,你们这强烈的情绪波动,不就是我精神控制,啊不,是个人魅力最好的养料吗?
陈森缓缓伸出手,五指张开,仿佛要将这满城的灯火与人间的欲望都虚虚地拢在掌心。
“看看,多美的一片韭菜地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夜风都吹不散。
“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割起来一定很爽。”
就在这时,楼下一阵刺耳的喧哗声猛地炸开,打破了他这孤高王者的装逼时刻。
“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整张八仙桌被人从窗户里扔了出来,摔在青石板路上,四分五裂。
紧接着,便是瓷器碎裂的脆响和男人们粗野的叫骂声。
陈森微微挑眉,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同福酒楼”门口,已然乱作一团,一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桌腿和板凳在空中划出危险的弧线,伴随着女人的尖叫。一锅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鸡汤被人当头泼下,金黄的油花和滚烫的汤汁四处飞溅,地上瞬间一片狼藉。
很快,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巡夜的京城捕快们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赶到了现场。为首的捕头,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眼神里满是被人打扰了清梦的不耐烦。
“干嘛呢!干嘛呢!”他用手里的铁尺“当当当”地敲着一旁的石狮子,发出震耳的响声,“大半夜不睡觉!精力很旺盛是吧?”
他扫视了一圈狼狈不堪的众人,冷哼一声:“要不要我送你们去城外挖渠,给你们泄泄火?”
一个眼眶乌青,肿得像个肉包子的汉子,踉跄着扑过来,指着另一个嘴角挂着血丝、衣衫不整的锦衣商人。
“官爷!是他!就是他!”那汉子悲愤地喊道,“我们哥几个正好好地喝酒呢,他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指着我们骂,说我们几个长得妨碍他明天发财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你说这讲不讲理?我长得丑,是我爹妈的错,是我对不住这世道,可这关他发财什么事啊?”
那锦衣商人也不服气,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顺带还吐出了半颗断掉的门牙。
“你放气!”他因为漏风,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明明是你们几个土包子喝了点马尿,就在那吹牛,说要把明日驸马爷放出来的所有代理权都给包了!”
他揉着生疼的下巴,鄙夷地骂道:“咋的,驸马爷是你家亲戚啊?口气比脚气还大!”
捕头听得脑壳都疼了,懒得再审问这桩破事,不耐烦地一挥手中的铁尺。
“都别嚷嚷了!”他喝道,“有什么话,留着跟我家大牢的墙壁说去吧!”
他朝身后的下属们歪了歪头:“来人!打包!统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