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公共租界的中央交易所,即使是在时局紧张的时期,依然保持着表面的繁华与喧嚣。大理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穿着各异的人们穿梭其间,报价声、电报声、交谈声混杂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汗水和纸张油墨的复杂气味。
顾仰山扮演的助手“查理”,谨慎地搀扶着“李约瑟”(李景异)穿过人群。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让“李约瑟”熟悉这个他“应该”常来的地方,并制造合理的露面记录。李景异手持盲人手杖,墨镜后的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步伐沉稳,对周围的嘈杂显得无动于衷,完美符合一个孤僻盲人学者的形象。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破了表面的秩序。几名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在一个矮胖军官的带领下,粗暴地推开人群,径直走向一个正在查看布告板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身姿挺拔,正是地下党联络员冼碧云。
“站住!例行检查!”矮胖军官用生硬的中文喝道,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冼碧云。他身后的士兵迅速散开,隐隐形成包围之势,其中一人还牵着一条吐着舌头、目光凶猛的狼狗。
冼碧云脸色微白,但并未慌乱,她冷静地停下脚步,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长官,我是报社记者,来这里了解金融行情。”
军官一把夺过证件,随意翻看,目光却更加怀疑:“记者?我看不像!最近有反日分子在这一带活动,我怀疑你身上藏有违禁品!”他一挥手,“搜身!还有,让‘黑丸’闻闻她!”
狼狗得到指令,龇着牙,低吼着向冼碧云靠近,腥臭的热气几乎喷到她脸上。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人群惊恐地退开,留下中间一片空地。冼碧云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一旦被搜身或让狗嗅出什么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顾仰山心中暗叫不好,下意识地想拉着李景异避开这是非之地。然而,他搀扶着的“李约瑟”却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在顾仰山惊愕的目光中,李景异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迈了半步,手杖精准地指向狼狗的方向,用他那伪装出的、略带沙哑和异国口音的中文平静开口:“军官先生,一条训练有素的狼狗,不该被用来恐吓一位女士。”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场。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名日军军官和冼碧云,都集中到了这个突然出声的“盲人”身上。
军官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尤其是个瞎子,敢出头干涉。他恼羞成怒:“八嘎!你是什么人?多管闲事!”
李景异仿佛没听到他的怒斥,只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狼狗的低吼。他空着的那只手不紧不慢地伸进长衫内侧的口袋,取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用丝绸包裹的小香囊。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指尖轻轻捻动,似乎在感受香囊的质地。
“畜生终究是畜生,”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嗅觉敏锐,却也容易被更强烈的气味干扰。”说着,他看似随意地将小香囊在指尖搓了搓,一股极其清淡、却带着奇异辛凉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那气息若有若无,对人类几不可察,但那条原本躁动低吼的狼狗,鼻子猛地抽动几下,竟然后退了一步,甩了甩头,发出一声困惑的呜咽,攻击性明显减弱了。
这细微的变化让那日军军官和牵狗的士兵都愣住了。
趁此机会,李景异“望”向冼碧云的方向,尽管墨镜遮眼,但他微微颔首的姿态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这位女士,看来是场误会。您的证件应该没有问题。”
冼碧云是何等机敏之人,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自己的证件从还有些发懵的军官手中抽回,语气镇定:“长官,既然检查完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军官看着不再具有攻击性的狼狗,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度不凡、行事古怪的“盲人”,一时摸不清深浅,加上周围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群,他咬了咬牙,悻悻地一挥手:“滚吧!”
冼碧云深深看了“李约瑟”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与探究,随即迅速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危机解除。
李景异这才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将小香囊收回口袋,手杖轻点地面,对身旁紧绷着的顾仰山低声道:“查理,我们走吧。”
自始至终,他表情平静,甚至带着盲人特有的茫然,仿佛刚才那轻描淡写化解危机的人不是他。只有离他最近的顾仰山,能感觉到他指尖残留的那丝极淡的奇异香气,和那份深藏于清隽外表下的、令人心惊的从容与强大。
而在交易所二楼的回廊阴影处,梁景元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本是跟踪“李约瑟”而来,却意外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他盯着那个在助手搀扶下缓缓离去的、背影单薄却挺直的“盲人”,目光中的审视彻底被一种混合着惊叹与强烈兴趣的光芒所取代。
这个李约瑟……绝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