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六月中,许都,清凉殿偏室。
冰鉴散着白气,丝丝缕缕缠在闷热的空气里。刘协额头一层细汗,攥着袖口的手指关节发白。他盯着对面自称“吕闲”的士子,烛火在那张略显平庸的脸上跳动,明明暗暗。
司马懿垂着眼,声音压得低,却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往刘协心窝最软最疼的地方扎。
“……陛下明鉴。自曹公晋位,周晏弄权,格物院抬举匠人,商贾凭货殖显贵,这动的不是一朝一姓,是四百年立国的根基。”他微微抬眼,目光与刘协一碰即收,恰到好处地混着痛心与忠耿,“礼法何存?士林何依?长此以往,工匠持奇技凌驾经学,商贾仗铜臭蔑视清流,则我大汉尊卑有序、士农工商各安其位的根本——崩坏殆尽!”
刘协呼吸急了。这些话,是他多少个夜里嚼碎了又咽回去的苦水。他张了张嘴,嗓子发干:“然……魏公与周都督,确乎平定北疆,驱逐胡虏,于社稷有功……”
“有功于一时,遗祸于万世!”司马懿声调一沉,旋即又收住,变成推心置腹的低语,“陛下岂不闻‘王莽谦恭未篡时’?曹公今日之功,安知不是为明日之篡积威?周晏新政,表面利国利民,实则收买底层,架空世家,毁我士族脊梁!待士林寒心,纲常沦丧,彼时……”
他顿住,看着刘协脸上肌肉抽动,缓缓补上最后一句:“彼时,这天下是姓刘,姓曹,还是……姓周?”
“砰!”刘协一巴掌拍在案上,茶盏跳起来,哐当作响。他胸口起伏,眼底爬满血丝。姓周?那个总趿拉着鞋、袍服松垮、看他时眼里空荡荡毫无君臣分际的周子宁?他想起多年前自己那点可怜的拉拢,换来对方一句至今刺骨的话:“陛下,这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狂悖逆臣!”刘协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抖得厉害。
司马懿心里冷笑,面上却更恭谨痛切:“陛下息怒。此局……非不可解。”他身体前倾,声音压成气丝,“闲游历四方,窥得几分机窍。西凉韩遂已与曹周离心,汉中张鲁亦有自守之意。此二者,皆因不满周晏新政侵蚀其地、摇动其权。而荆南刘皇叔,仁德布于四海,身边更有诸葛孔明这般忠汉室、经纬天地之才。此乃天赐外援!”
刘协眼睛亮了一瞬,又黯下去:“皇叔……终究是藩王。荆州路远,中间隔着曹贼重兵……”
“陛下!”司马懿截住话头,语气带着蛊惑的笃定,“曹公年事已高,去岁北征已见疲态。若天不假年……”他意味深长地停住,“则曹丕年幼,威望未立,曹氏诸子、夏侯诸将,孰能服众?邺城必生内乱!周晏虽有才,然行事跳脱,不重礼法,与曹氏旧部早有裂隙。新主对其,岂无猜忌?此千载良机!”
他双手虚按,仿佛在铺开一张锦绣蓝图:“陛下只需隐忍持重,暗中联络四方忠义,积蓄力量。待曹氏内乱一起,外有韩遂、张鲁牵制边陲,刘皇叔高举义旗自南向北,内有忠汉之臣于许都、邺城呼应。届时里应外合,雷霆一击!铲除权奸,重振朝纲,汉室可兴!”
刘协听得血往头上涌,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高坐未央宫,百官伏拜。他猛地伸手,死死抓住司马懿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吕卿!朕身边若早有你这等洞明世事、忠贞谋国之士,何至于……何至于受制于人,蹉跎至此!”他眼眶红了,声音发哽。周晏那冷漠的眼,曹操殿上睥睨的神,恨意像毒藤疯长。
司马懿任他抓着,垂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鄙夷。等刘协稍平复,才缓缓抽出手,躬身道:“陛下,此刻非伤感时。当务之急,乃绸缪密划。然皇宫内外,程昱耳目遍布,你我不可常见,以免打草惊蛇。”
刘协像被泼了冷水,急道:“那该如何?吕卿必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