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故作沉吟,指尖在案上轻点几下:“陛下可借‘为社稷祈福’‘告慰祖宗’之名,常往宗庙、寺院。行程不必规律,今日太庙,明日或白马寺,后日或城南道观。闲则随机择一处相候。程昱虽严,然陛下诚心礼敬天地祖宗,其纵然生疑,亦难阻挠,更不易察觉我等会面。”
刘协眼一亮:“此计大妙!依吕卿!”他像抓住救命稻草,整个人透出病态的亢奋。
此后数日,许都宫禁里出了奇景:年轻天子忽然虔诚无比,今日斋戒沐浴去太庙,明日轻车简从至皇家寺院,后日又屏退仪仗,独往城南道观祈福。举动虽频,却只跪在神佛祖宗前默祷,面色肃穆,偶有泪光。
程昱得知,阴鸷的脸上掠过疑色。他加派了人手,但回报皆称陛下举止哀恸虔诚,与僧道交谈也不过问些经文仪轨,无异常。程昱虽觉反常,转念想天子年轻,经历大变后寄情神佛,也算情理之中。他叮嘱手下不可松懈,却未再深究。
正中司马懿下怀。他或扮洒扫杂役,或伪装游方僧,甚至混入画工队。每次与刘协接触不长,廊下擦拭香炉时低语几句,偏殿整理经卷时匆匆一瞥,更多时候,他只是个沉默背景。
但对刘协,够了。每一次提心吊胆的会面,都是他宣泄的出口。他对着“吕闲”倒恐惧、倒痛恨、倒屈辱,言辞激动,甚至语无伦次。
司马懿总是垂首静听,偶尔恰到好处地附和“陛下受苦了”“奸臣可恨”,或一声沉重叹息。他鄙夷这天子懦弱短视,脸上却维持感同身受的悲悯。像最耐心的钓者,一点点收拢刘协的信任。
时机成熟,他开始索取。
一次太庙偏殿阴影里的碰面,司马懿声音低而沉:“陛下,空口无凭,难聚忠义。需有陛下亲笔手书,泣血陈情,列数曹周罪状,昭示其不臣之心,方能令四方豪杰感念陛下之苦,起兵呼应。”
刘协犹豫了。血书?若泄露……
“陛下!”司马懿语气一重,“成大事者,岂能惜身?此血书非为即刻公布,乃为紧要关头,号令天下之凭证!陛下可秘藏之,待时机至,则如高祖白马之盟,光武昆阳之檄,振聋发聩!”
刘协被“高祖”“光武”激得血热,一咬牙,竟真用金簪刺破指尖,就着昏光,在素绢上写下斑斑血字。字迹潦草激愤,列曹操“欺君罔上”、周晏“败坏纲常”“重用贱业”等罪,直斥“国贼”。
司马懿恭敬接过,指尖擦过未干血迹,心中冷笑。蠢货,这哪是“凭证”,分明是将来催命的符。
又几日,城南道观僻静禅房。司马懿“无意”提起:“闻周晏身边常有新奇器物,其本人亦佩奇形剑。若能得其仿制品,闲或可揣摩格物院机巧,寻其破绽。且……将来若需指证其僭越、私造禁器,亦为物证。”
刘协此刻已深信不疑,立刻道:“此事易耳!朕便言仰慕周都督奇思,欲睹其物,命尚方仿制把玩。程昱纵疑,此等小事当不会拦。”
果然,不过数日,几件粗糙仿制的“周晏式”佩剑、折叠短尺、指南针模型,便经穆顺之手到了司马懿手中。刘协还特意嘱咐:“吕卿小心,莫让人察。”
司马懿摩挲着仿制剑冰凉的铁鞘,指尖划过拙劣纹路,眼中幽光闪动。物证,也有了。
他像只阴险的蜘蛛,在许都宫廷阴影里无声织网。血书、仿制器物、与刘协密会的潜在人证……碎片正拼成恶毒的计划。
他不真指望刘协和怨怼世家成事。这些人懦弱摇摆,缺真力气。他要的是一场足够轰动、足够脏、足以让曹操集团陷入被动猜忌的“大案”。
刘协,这自以为将演“光武中兴”的天子,不过是他最重要、最可悲的棋子,一件即将用罢即弃的“祭品”。
夜深,司马懿在陋室中对孤灯,将血书与器物小心封存。窗外,许都夏夜死寂,只有巡夜卫队沉重的脚步声,规律碾过宫墙外石板。
他端起凉透的茶,抿一口,涩味蔓延。
周子宁,你在邺城,可闻见风里渐渐漫开的血腥味?
你的格物院叮当作响,你的新政看似火烫。
却不知,最致命的刀,往往来自你最忽略的阴影,最“无害”的傀儡,和最深沉的人心之恶。
司马懿吹熄灯,融入彻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