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侧殿,书房。
这里的陈设与十年前陆明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依旧古朴典雅,只是书架上多了许多新装订的册子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旧墨汁与纸张混合的气息。然而,当年轻的皇帝柴宗训穿着一身简便的龙纹常服,精神奕奕地走进来时,整个书房的气场便陡然不同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感慨,柴宗训屏退了左右,亲自给陆明斟了一杯热茶,然后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自豪、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像是要向家长展示优异成绩单般的、微不可察的紧张。
“陆师,”柴宗训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已完全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您昨日归来,想必已在京城转了转,看到了些外面的变化。今日,朕想跟您好好说说,您不在的这十年,咱们大周,里头……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没有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而是拉过两把椅子,与陆明相对而坐,如同十年前在澄心亭那般。
“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陆明端起茶杯,心中也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柴宗训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工作汇报”,语气清晰,数据详实,显然早已烂熟于心。
“首先是路,陆师您最关心的铁路!” 柴宗训眼中闪着光,起身走到墙边,拉开了一幅巨大的、比陆明当年那幅“涂鸦”精细无数倍的《大周铁路运营图》。只见上面黑线(已建成)、红线(在建)、虚线(规划)纵横交错,如同人体的血脉经络。
“看!以北京-开封-洛阳为核心的中原环线早已贯通!向西,铁路已通至长安,正在向陇右延伸;向南,已过江陵,直指潭州(长沙);向东北,已连接幽州、辽东;向东南,已抵达扬州、杭州,正在规划通往福建的线路!”他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语气激昂,“如今,从北京运送十万石粮食到长安,只需七日!从辽东调兵至江陵,半月可达!这钢铁脉络,已将帝国紧密相连!货运量、客运量,年年翻番!户部那群老头子,如今再也不说铁路是‘劳民伤财’了,整天琢磨着怎么靠它收更多税呢!”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带上了点调侃。
陆明看着那密集的铁路网,心中震撼,这速度,远超他的预期。
“还有这‘神经’,电报!” 柴宗训又指向地图上那些沿着铁路线延伸的红色细线,“主要城市之间,均已铺设电报线路。八百里加急已成历史!边境军情、地方灾异、朝廷政令,皆可瞬息传达!朕坐在这紫宸殿,上午能收到岭南的台风预警,下午就能批复江浙的漕运改革方案!效率何止提升了十倍!”
他顿了顿,笑道:“就是费用还有点贵,民间用得少。而且沈括他们说信号远了还是有衰减,正在研究什么‘中继站’和‘放大信号’的法子。不过,已然是国之利器了!”
“再说说人,教育!” 柴宗训坐回椅子,神情变得郑重,“陆师您当年力推的‘义务教育’,如今已在各州府城及大部分县城铺开!蒙学堂、中学堂如雨后春笋!识字率,根据户部最新的统计,十岁以下的孩童,已超过六成!虽然还不能做到完全免费,但朝廷补贴力度很大,贫寒子弟亦可入学。神州书院更是人才辈出,每年毕业生供不应求,科学院、工部、海军衙门都抢着要!”
他略带得意地说:“如今朝中官员,若是不懂些格物、算学,简直寸步难行。那些老学究,现在也不死抱着八股不放了,家里孙子都得送去学新学问!”
“海军!” 柴宗训提到这个,更是意气风发,“郑和将军探索的航路已然稳固!我们新建了三大舰队,北海、东海、南海!战舰全部是蒸汽风帆混合动力,吨位、火力远超欧罗巴诸国!如今,从南洋到印度洋,再到非洲东海岸,悬挂我大周龙旗的商船,皆有海军护航!那些海盗、还有不服管教的土着部落,要么被剿灭,要么乖乖听话!前年,一支欧罗巴(西班牙)的舰队想在美洲跟我们抢地盘,被我们的分舰队一顿火炮给轰回去了,现在老实得很!”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这万里海疆,已是我大周之内湖!”
“还有经济、民生……” 柴宗训如数家珍,“皇家银行分行遍布主要城市,‘周元’信誉稳固,甚至开始在海外一些地方流通。科学院那边,沈括他们的电磁学研究据说有了大突破,搞出了能稳定亮很久的‘电灯’(还在试验),墨非改进了蒸汽机效率,达尔周那‘进化论’还在吵,但农学院根据他的思路培育出了好些高产抗病的新稻种……哦,还有您带回来的那些美洲作物,玉米、土豆、红薯,如今已是百姓餐桌上常见的食物,尤其是北方和山区,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民间都说这是‘陆王爷带来的祥瑞’呢!”
他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从军事到经济,从科技到文化,条理清晰,数据支撑有力。这不仅仅是一份成绩单,更是一位成熟帝王对自己治下江山深刻理解的展现。
陆明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欣慰与自豪难以言表。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离开的十年里,由这位他亲手培养的皇帝,带领着无数人,一笔一画地绘制而成,比他最初的蓝图更加绚丽多彩。
“陛下,”陆明由衷赞道,“您做得……比臣想象的要好得多!有此基业,大周盛世,至少可延百年!”
柴宗训听到陆明的肯定,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开心的笑容,像个得到了最好夸奖的孩子。但他随即又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思索的神色。
“然而,陆师,”他话锋一转,“发展越快,朕有时越觉得……力有不逮。铁路、电报、新式教育、强大海军……这些都是‘术’,是‘器’。我大周如今,器物之利,可谓冠绝寰宇。但朕近来常思,支撑这庞大帝国长久运行的,除了这些‘术’与‘器’,是否还需要更根本的……‘道’?或者说,如何让这些‘术’与‘器’的进步,能够持续不断,甚至……自我革新?”
他看向陆明,目光深邃:“我们有了蒙学堂、中学堂,培养了无数能写会算、知晓格物的吏员和工匠。但最高深的学问,最前沿的探索,似乎……还缺少一个能真正沉下心来、汇聚天下顶尖才智、不为一时功利所困的地方去钻研。科学院虽好,但终究与朝廷、与实务牵扯太深。朕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火候。”
陆明心中一动,看着眼前这位已然具备深远目光的皇帝,知道他触及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基础研究与高等教育的深化。这正是他接下来想说的。
但他没有直接点破,而是顺着柴宗训的话,引导道:“陛下所虑极是。器物之利,可保一时强盛;学问之源,方是万世根基。如今基础已铺就,或许……是时候构筑那能够触及苍穹的‘塔尖’了。”
柴宗训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陆师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