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府那间被称为“静室”的屋子,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小型且极度超前的科技博物馆——如果这个时代有人能理解其中大部分物品用途的话。
墙壁不是传统的木质或砖石,而是覆盖着一层光滑的、略带金属质感的灰白色材料,这是陆明早年利用水泥和金属粉末搞出来的“穷人流平式墙面”,效果意外地不错。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矿物标本、玻璃器皿(有些里面还残留着干涸的、颜色可疑的痕迹)、各种尺寸和形状的齿轮、弹簧、铜线线圈,甚至还有几块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黑乎乎的早期电路板(试图复刻失败的作品)。
房间中央,除了那个刚刚抬进来的、显得格格不入的华丽紫檀木大箱子外,还有一张宽大的、用硬木打造的实验台。台上更是琳琅满目:简易的显微镜(已经迭代了好几个版本)、一套蒸馏装置、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玻璃瓶、一堆写满复杂公式和潦草图形的稿纸(用的自然是这个时代无人能懂的简体字、阿拉伯数字和部分拉丁字母符号),以及一个……被拆得七零八落、露出内部精巧齿轮结构的机械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酒精、松香、旧纸张、金属锈蚀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陆明特提的“古龙水”(他用植物精油瞎调的)混合而成的气味。这是独属于陆明一个人的“领域”,是他与这个被他亲手加速了的世界之间,最后一块保持着他“原初”印记的自留地。
“呼……老胳膊老腿的,开个箱子都像在做复健。”陆明嘟囔着,将拐杖靠在实验台边,双手按在那个雕刻着奇异纹路的紫檀木箱上。箱子没有明显的锁孔,只有几个可以按动或旋转的、同样雕刻着复杂符号的凸起构件。
黄公公说无人能懂,无人能启动。但陆明只看了一眼,嘴角就撇了撇。
“啧,密码锁?还是图形密码?小训子手下那帮大匠,能把这外壳做得这么精美,也算是难为他们了。可惜,核心逻辑还是我当年闲着无聊,画给工学院那帮小子当思维拓展题的那套……”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却异常精准地,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按压、旋转着那几个构件。他的动作很慢,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这具身体实在是不太听使唤了。
“咔哒……咔哒……嘎啦……”
几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后,箱盖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声,缓缓地、自动地向后掀开,露出了内部的真容。
没有珠光宝气,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机械怪兽。箱子内部,填充着柔软的、防震的丝绸和棉花。而在这些缓冲物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造型极其奇特的装置。
底座似乎是某种漆黑的、非金非木的材质,入手冰凉。底座上,镶嵌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水晶石(或者说,是初步提纯过的玻璃与天然水晶的混合体),它们被切割成多面体,按照某种看似杂乱,实则隐含规律的方式排列着。这些水晶石之间,由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和银线连接,构成了一副更加繁复、更加精细的“星图”或“脉络”。
装置的核心,是一个拳头大小、近乎透明的球体,球体内部,悬浮着几缕仿佛极光般、不断缓慢流转变幻的彩色光絮。球体的下方,连接着几个小小的、可以拨动的指针和刻度盘,刻度盘上标注的,同样是无人能懂的符号和数字。
整个装置,既充满了这个时代顶尖手工匠人的极致工艺美感,又透着一股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近乎魔幻的神秘气息。
“呵……‘灵子扰动谐振器’……”陆明看着这个装置,低声吐出一个如果被外人听到,绝对会认为他老糊涂了的名字,“当初就是随便画画,想着证明‘意识’或者‘灵魂’这东西,如果能被假设成某种更高维度的能量场或者信息集合体,是否可以通过特定的物理手段进行干涉、放大甚至……检测。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给我把硬件做出来了?虽然这能量源……用的还是最原始的静电和地磁场感应,精度估计差到没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名为“灵子扰动谐振器”的装置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在实验台中央,取代了那堆被拆散的钟表零件的位置。
然后,他开始了忙碌。
接通连接着屋顶避雷针(他早年装的)和埋设在地底铜网(也是他早年偷偷搞的)的导线;调整那几个小小的指针和刻度盘,嘴里还念念有词:“环境灵子背景值校准……目标频率预设……啧,这阻尼系数估计够呛,能动起来就不错了……”
他的动作不再像一个百岁老人,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操作这些精密部件时,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稳定和精准。他的眼神锐利,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眼前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实验”中。
如果有任何一个现代物理学家在这里,一定会认为这老头疯了,并且会严厉谴责他这种毫无理论依据、充满民科风格的“瞎搞”。但陆明不在乎。他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不科学”事件。他用一辈子的时间,把“不科学”变成了这个世界的“科学”。现在,他只想在离开之前,验证最后一个,也是最私人的一个“猜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月光逐渐西斜。
终于,所有的准备工作就绪。那个透明球体内的彩色光絮,似乎流转得稍微快了一丝。
陆明深吸一口气,从实验台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黄铜打造的……呃,头盔?
这头盔设计得同样古怪,上面同样镶嵌着细小的水晶,连接着纤细的导线,导线的另一端,正好可以连接在那个“灵子扰动谐振器”上。
“唉,一世英名啊……”陆明看着这个充满中二气息的黄铜头盔,自嘲地笑了笑,“要是让玉弦她们,或者让后世那帮研究我的家伙知道,我陆明临了临了,戴着这么个玩意儿搞实验,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但他还是没有犹豫,颤巍巍地将这个略显沉重的黄铜头盔,戴在了自己雪白的头颅上。
“好了,老伙计,”他拍了拍那个冰冷的装置,像是在对一位老朋友说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让我看看,我这个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意识’,到底和本地土着,有没有那么一丁点……本质上的不同。”
他的手指,按向了底座上一个红色的、显然是启动开关的水晶按钮。
“嗡——”
一声低沉的、几乎不可闻的嗡鸣声响起。装置底座那些黑色的材质,似乎微微发热。连接的金线和银线上,有极其微弱的、仿佛电流般的光丝一闪而过。透明球体内的彩色光絮,骤然加快了流转速度,并且开始散发出极其柔和、但确实存在的光芒。
头盔内部,陆明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麻痒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静电在刺激着他的头皮。
实验台旁边,一个连接着装置、指针疯狂摆动的简易表盘(他自制的“灵子强度计”),上面的读数开始剧烈波动,远远超出了他预设的“本地背景值”范围。
“有反应!果然有反应!”陆明心中一动,老迈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加速跳动了几下,“我这‘穿越者’的灵魂,或者说意识信息体,真的和这个世界的原生居民存在可检测的差异!”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去“引导”或者“控制”那股被装置捕捉和放大的、属于他自己的“意识扰动”。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时——
“噼啪!”
一声轻微的爆响,装置底座边缘,一颗较小的水晶石,因为承受不住那异常的能量波动,骤然裂开了一条缝隙!连接其上的几根金线也随之熔断!
球体内的光芒猛地闪烁了几下,变得明暗不定。表盘上的指针像抽风一样乱转。
“靠!材料工艺还是不行!能量逸散失控!”陆明心里暗骂一声,果然,这个时代的工业基础,还是无法完美支撑他这种超越性的构想。
他当机立断,准备伸手去关闭开关。实验已经证明了猜想的第一步,没必要冒险。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开关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裂开的水晶石处,溢散出的能量似乎与装置本身产生的场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干涉。整个“灵子扰动谐振器”猛地一震!
陆明只觉得戴着头盔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砸中!眼前不是发黑,而是瞬间被无数破碎、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和声音所充斥!
他看到了……不是记忆,不是幻觉,而是一些仿佛来自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碎片:
* **画面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身影,正对着一台嗡嗡作响的仪器记录数据……那是他,穿越前的他!在原本世界的实验室里!
* **画面二:** 金銮殿上,王朴悠悠转醒,柴荣那惊喜交加的脸庞……清晰得如同昨日。
* **画面三:** 浩瀚的海洋上,“希望号”破浪前行,符玉弦倚在船舷,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 **画面四:** 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未来感的城市,空中穿梭着流线型的飞行器,巨大的屏幕上滚动着他看不懂的文字……
* **画面五:** 甚至……他仿佛看到了千年之后,那个名为王撕葱的教授,正在博物馆前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而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赫然陈列着他此刻正戴在头上的这个黄铜头盔!(虽然已经锈迹斑斑)
这些画面杂乱无章,疯狂闪烁,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无数重叠的、无法分辨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信息过载……时空……涟漪反馈?”在意识即将被冲散的边缘,陆明凭借最后一点清明,闪过一个念头。他这不是在检测灵魂,他这破装置,好像……不小心捅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是时空结构?还是……这个世界的“信息底层”?
“砰!”
又一颗水晶石承受不住,直接炸裂成粉末!
装置的光芒急剧黯淡下去,球体内的彩色光絮也变得混乱不堪。那股强大的、混乱的信息流冲击也戛然而止。
陆明猛地喘了口气,如同溺水之人获救,浑身都被冷汗浸湿(虽然老年人出汗不多)。他一把扯下头上那该死的黄铜头盔,扔在实验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扶着实验台,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砰砰直跳,感觉这老迈的身体差点就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实验台上一片狼藉。裂开的水晶,熔断的导线,以及那个核心球体内变得黯淡混乱的光絮,都宣告着这次“最后的实验”,以一种近乎失败和失控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然而,陆明喘息平复后,看着那一片狼藉,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却又带着几分神秘和了然的微笑。
那微笑里,有后怕,有庆幸,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窥见了某种终极秘密后的释然与狡黠。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根本没有什么独特的‘穿越者灵魂’……或者说,所有的‘意识’,本质上都是……访问权限不同的……‘信息纠缠体’?”
他回想着刚才那混乱中惊鸿一瞥的、属于“原本世界”和“未来世界”的碎片。
“我这个‘账号’,权限好像……还挺高?或者说,bug比较多?”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怪不得能在这个世界‘为所欲为’,合着我这不是来扶贫的,是卡了世界的bug,成了个……权限狗?”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无比荒谬,又莫名地合理。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已经半报废的“灵子扰动谐振器”。
“那么,刚才那一瞬间的‘信息溢出’和‘涟漪反馈’……是意外?还是……这个‘世界服务器’对我这个异常‘数据包’的最后一次……扫描和警告?”
他不知道答案。也许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验证了(虽然过程很危险)他最大的猜想之一。更重要的是,在那一瞬间的信息洪流中,他除了看到过去和可能的未来碎片,他还隐约“感觉”到了另一些东西……一些更加庞大、更加冰冷、更加规则的东西,如同程序的底层代码,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石。
而他的意识,他的存在,似乎与那些“代码”,有着某种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连接。
陆明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也越发疲惫。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报废的装置,连同那个黄铜头盔,重新收进了紫檀木箱子里,盖上箱盖。然后,他慢慢走到静室的窗前,推开窗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他完成了“最后的实验”。虽然过程惊险,结果也并非完全如他所料,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甚至……更多。
现在,他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法抗拒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完成了所有使命,解开了所有疑惑,再无任何挂碍的终极疲惫。
“看来……是真的到时候了。”他看着那天边即将跃出地平线的曙光,喃喃自语,“该打卡……下班了。”
他缓缓走回实验台边,没有再去动任何仪器,只是找了一张干净的纸,拿起他那支特制的炭笔,想了想,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字迹依旧稳健,带着他独有的风格。
写完,他将纸条压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艰难地,却又无比从容地,躺在了静室角落里那张他偶尔用来小憩的软榻上。
他闭上眼睛,脸上依旧带着那抹神秘的、洞察一切的微笑,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准备做一个漫长而有趣的好梦。
静室里,只剩下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以及实验台上,那缕从报废装置裂缝中缓缓飘出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超越时代的实验。
而那张他留下的纸条,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约可见上面写着的,似乎是一个……坐标?一行数字?还有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