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旅顺滩头,残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猩红,与滩头上流淌的鲜血相互映照。宋军阵地前沿已是一片狼藉,壕沟被尸体填平,土垒多处崩塌。士卒们靠着最后一股气力支撑着,许多火铳手因连续射击,虎口震裂,装填时手指都在颤抖。
何灌拄着刀站在指挥台上,甲胄上的箭矢已被亲兵拔去,留下几个破洞。他望着金军阵中那杆缓缓前压的金色大纛,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都指挥使,”吴玠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末将营中……火铳弹药尽了。”
关胜从二线奔来,左臂用布条吊着——方才搏杀时被流矢擦过:“红衣炮散弹还剩十一发,实心弹二十。虎蹲炮霰弹……光了。”
何灌没有回头,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金军阵中那杆缓缓前移的金色大纛。大纛之下,完颜宗望正在重新集结部队——五千铁浮屠重骑已列成楔形阵,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卒。
“还有多少能战的?”何灌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关胜沉默片刻:“神机营能站着的,不足三千。伏波行营……约四千。伤兵都算上,能拿刀的,七千五百人。”
七千五百人,要对阵至少一万五千金军精锐,其中还包括天下闻名的铁浮屠。
何灌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当年在统安城,某带三千人守了七天七夜。今日这滩头,总不会比那黄土夯的城墙难守。”
吴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都指挥使,这次若守住了,你得请弟兄们喝顿好酒。”
“请。”何灌说,“汴京最好的酒楼,随便点。”
三人对视,都笑起来。笑声中,有种豁出一切的惨烈。
就在这时,东北海面上,那片从半个时辰前就隐约可见的帆影,突然清晰了起来。
不是几艘,不是几十艘。
是上百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正全速向旅顺口驶来!船帆吃满了北风,船首劈开海浪,白色的浪花在船侧拉出长长的痕迹。是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压海,正全速向旅顺口驶来!
“是船……好多船!”了望哨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何灌一把抢过亲兵递来的千里镜。镜筒中,上百艘战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最前方的十几艘,赫然是镇海级炮舰那特有的三层甲板和密集炮窗!
“是援军?”吴玠声音颤抖。
关胜却皱起眉:“不对……舰队编制不对。你看领头那艘旗舰——不是定远号,是靖海号!那是伏波行营第二梯队的旗舰!”
何灌猛然醒悟:“呼延将军把后备舰队全调来了!”
话音未落,海上传来三声悠长的号角——这是伏波行营特有的联络信号,意思是“全军登陆,不计代价”!
只见那庞大舰队并未在外海下锚,而是直接冲向海岸!大船在距离沙滩两里处放下无数小艇,小艇如蝗虫般扑向滩头。更惊人的是,几艘特制的平底登陆船竟直接冲滩,船首闸门放下,全副武装的士卒蜂拥而出!
“是生力军!”阵地上,有眼尖的老卒嘶声大喊。
援军登陆点选在了宋军阵地左后方约三里处——那里地势稍缓,且未被战火波及。登陆部队上岸后毫不迟疑,立即整队、列阵,动作迅捷如演练过千百遍。
何灌的千里镜移向登陆部队的旗帜。当看清旗号时,他浑身一震:
“是韩将军……韩震将军的本部神机营!”
果然,登陆部队中,一面神机营都指挥使韩字大旗率先竖起。旗下,一员将领正在快速部署——正是神机营指挥使韩震。
“好!好!”何灌连说两个好字,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传令兵!速去联络韩将军,告诉他当前战局,请他从侧翼……”
他话未说完,海面上突然升起三发红色信号火箭——那是事先约定好的战术信号:“迂回敌后,前后夹击”!
“韩将军早就部署好了!”吴玠激动得伤口崩裂都不觉。
金军阵中,完颜宗望也看到了海上变故
“大帅!宋军援兵至!观其规模,不下两万!”副将急报。
完颜宗望面沉似水。他千里镜中的景象更详细:那些新登陆的宋军,装备之精良远超想象。几乎人手一支火铳,还有大量轻型火炮正被推下船。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支宋军登陆后并未急于支援正面,而是迅速向北展开,明显是要迂回他的侧后!
“宋将狡诈。”完颜宗望冷声道,“传令:合扎猛安停止进攻,转为后卫。铁浮屠分兵两千,阻截迂回宋军。其余步卒,全力攻正面滩头——必须在宋军合围前,击溃当面之敌!”
“得令!”
金军阵型开始调整。但就在此时,海上新到的舰队开火了。
“轰轰轰轰——”
数十艘镇海级炮舰侧舷齐射,炮弹越过宋军滩头阵地,直接砸向金军纵深!这次用的全是格物院新研制的开花弹——弹体内填火药,落地即炸,破片四溅。
金军后队顿时大乱。
“大帅!宋舰炮火太猛!步卒无法集结冲锋!”
完颜宗望咬牙:“不管!令步卒散开冲锋,贴上去与宋军肉搏!只要缠住,炮火便无用!”
然而,他的命令还未完全传达,迂回的神机营已经动了。
宋军迂回部队,韩震本部。“禀将军!金军分兵两千骑来阻,距我三里!”斥候飞报。
韩震放下千里镜,语速快而清晰:
“传令:第一军列空心方阵,火铳四排轮射。第二军左右展开,用百虎齐奔箭覆盖射击。炮队前出,虎蹲炮装霰弹,等敌进二百步齐射。”
“再传令给滩头何灌将军:我军已开始迂回,请正面固守,半时辰后,听三声号炮为号,前后夹击!”
“得令!”
命令层层传达。两万五千神机营如精密机器般运转起来。这些士卒多经新式操练,战术素养极高,变阵速度让远处观战的何灌都暗自心惊。
很快,金军两千阻截骑兵杀到。
“稳住!稳住!”各级军官的吼声在方阵中回荡。
金骑显然也知这是生死攸关,冲锋格外凶猛。但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完整的、弹药充足的神机营主力。
“炮——放!”
三十门虎蹲炮齐射,霰弹如铁雨泼洒。
“百虎齐奔箭——放!”
上千火箭拖着尾焰覆盖冲锋路线。
“火铳队——轮射!”
“砰砰砰砰砰——”
硝烟弥漫中,金骑如撞上铜墙铁壁,成片倒下。少数冲至阵前五十步的,也被严阵以待的长枪兵捅落马下。
不过一刻钟,两千阻截骑兵伤亡过半,余者溃退。
韩震看都不看溃兵,直接下令:“全军,继续向北迂回!目标——金军后阵步卒集结地!”
滩头正面,何灌收到信号
“李将军说半时辰后夹击。”传令兵喘着气,“请都指挥使固守待援。”
关胜看向何灌:“都指挥使,我军正面已疲,恐难再守半时辰。”
何灌却笑了,那笑容在血污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守不住?关将军,你太小看我大宋的儿郎们了。”
他转身,对身边亲兵吼道:“传令各军:援军已至,决胜在即!告诉儿郎们,再撑半时辰,便是我们夹击金狗之时!有死无退!”
“有死无退!”吼声从指挥台向四周蔓延。
濒临崩溃的士气,竟被硬生生提了起来。
完颜宗望也感觉到了变化。他在千里镜中,看到原本摇摇欲坠的宋军阵地,突然又稳住了。士卒们甚至开始修复工事,将阵亡同袍的武器收集起来分发。
“宋人……哪来的这般韧性?”他喃喃道。
副将急道:“大帅,迂回宋军已突破阻截,正向我后队步卒逼近!若被前后夹击……”
完颜宗望何尝不知危险。但他不甘心!眼看就要攻破滩头,只要再一波冲锋……
“报——”又一斥候飞马而至,声音惊恐,“大帅!东面海上,又发现宋军船队!看旗号……是伏波行营主力,呼延庆亲领!”
完颜宗望猛然转头。果然,东面海平线上,又一片帆影出现,数量比刚才更多!
“宋人到底来了多少船?!”他终于色变。
副将扑通跪倒:“大帅!退吧!再不退,我军将被三面合围,背陆面海,死地啊!”
完颜宗望握紧马鞭,指甲掐入掌心。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军滩头阵地,看着那些浑身浴血却依然死战不退的宋兵,再看看海上源源不断的援军……
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撤军。”
“得令!”副将如蒙大赦,刚要传令,又被叫住。
“等等。”完颜宗望眼中闪过狠色,“令铁浮屠断后,步卒先撤。另……把那些抓来的宋人百姓,驱至阵前,阻宋军追击。”
“这……”
“快去!”
“是……”
金军开始后撤。但撤退并不慌乱——不愧是金国精锐,前队转后队,交替掩护,井然有序。
何灌在指挥台上看得分明:“金狗要跑!”
“都指挥使,追吗?”吴玠急问。
何灌看向关胜。关胜摇头:“我军疲敝,追之恐反受其害。况且……”他千里镜指向金军阵前,“你看。”
只见金军阵前,竟被驱赶出数百衣衫褴褛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哭喊声随风传来。
“卑鄙!”吴玠一拳砸在土垒上。
何灌面色铁青,却不得不承认:“完颜宗望……果然难缠。”
此时,半时辰将至。
海上,迂回的神机营后阵,突然响起三声震天号炮!
“砰!砰!砰!”
信号来了!
但金军已在撤退,且以百姓为盾。韩震的迂回部队已经逼近金军后队,见状也停下脚步——总不能向百姓开火。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金军主力缓缓退入暮色。只留下满地尸骸,和滩头那片浸透鲜血的沙土。何灌长叹一声,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踉跄一步,被亲兵扶住。
“终是……守住了。”
海面上,呼延庆的主力舰队终于抵达。更多运输船开始靠岸,医疗队、工兵队、补给物资源源不断登陆。
旅顺口,这个辽东咽喉,终于被宋军牢牢扼住。只是代价,太过惨重。何灌看着正在收殓的同袍尸体,看着那些被金军遗弃在阵前、正被宋军接回的百姓,良久,低声对韩震道:
“关将军,烦请你统计战损,某……要去看看儿郎们。”
他走下指挥台,走向那片血色沙滩。海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