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被稀薄的云层过滤,变得有些朦胧,如同给青云宗外门弟子居住的这片简陋房舍罩上了一层灰扑扑的纱。明日,便是内门考核之期,空气里仿佛都凝结着一种无形的、名为“前途”的重压。大多数屋舍都还亮着微弱的灯火,那是弟子们在做最后的冲刺,或是忐忑难眠。唯有虫鸣,识趣地低哑了下去,生怕惊扰了这份临考前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普遍的、带着焦糊味的紧张中,西北角最偏僻的一间小屋,那扇漏风的木窗里,却隐隐传出一种极不和谐、被刻意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吭哧”声,像是有人捂着嘴在偷乐,又像是喘不过气。
屋内,景象寒酸。一床、一桌、一凳,便是全部家当。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角落里堆着些分辨不出原貌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与汗味混合的气息。而此刻,这屋子的主人——林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他身上的粗布弟子服皱巴巴的,沾着些泥点与油污,脚上的布鞋甚至破了个洞,露出半个大脚趾。但这一切,都无法影响他此刻梦境中的风光无限。
梦境,是如此的光怪陆离,又是如此的……逼真。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以整块青玉铺就的“升仙台”上。台高三丈,四周旌旗招展,绣着“青云”二字,在猎猎风中作响。高台之上,云雾缭绕,数位平日里他只能远远仰望、连衣角都摸不着的宗门长老赫然在列,一个个仙风道骨,气息渊深。为首的白须长老,更是抚须微笑,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仿佛在说:“此子类我!”
台下,是人山人海!不仅仅是外门弟子,连许多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内门师兄师姐,甚至几位容颜绝世、气质清冷的仙子,也都出现在了人群前方,美眸流转,目光聚焦在他一人身上。那里面有震惊,有崇拜,有痴迷,当然,也少不了诸如张师兄之流那嫉妒到扭曲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的脸。
“考核开始!第一场,林风对张莽!”执事弟子高声唱喏,声音传遍四方。
那张莽,正是平日里仗着家族供奉了几块灵石,没少对林风冷嘲热讽、甚至暗中使绊子的对头。此刻,他一身锦缎劲装,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符文流转的“秋水剑”,趾高气扬地跃上台来,剑尖直指林风,冷笑道:“林风!你这穷酸废物,也配站在这里?今日便让你知道,癞蛤蟆与九天云雀的差距!看剑!”
话音未落,秋水剑已然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刺林风面门!剑气凛冽,甚至让台下的低阶弟子都感到皮肤生寒。
若是现实中的林风,面对这蓄力一击,怕是连滚带爬都未必能躲开。但此刻,梦中的他只是澹澹地瞥了那剑光一眼,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他甚至还有闲心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并不存在的、想象中的华丽袍袖。
就在剑光及体的刹那,他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指如剑,看似随意地向前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甚至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外泄。然而,那气势汹汹的秋水剑,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哀鸣”,剑身上的流光瞬间暗澹,符文隐去,然后“哐当”一声,如同凡铁般掉落在青玉台面上,弹跳了两下,再无动静。
全场死寂。
张莽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握着空荡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不……不可能!我的秋水剑!你……你用了什么妖法?!”
台下在短暂的寂静后,勐地爆发出震天的哗然!
“发生了什么?张师兄的秋水剑可是下品法器啊!”
“他连法器都没用!就那么……点了一下?”
“这是什么修为?筑基?不!难道是传说中的金丹前辈游戏风尘?!”
“林师兄……他原来一直在隐藏实力!”
林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负手而立,仰头四十五度角望天(虽然天上只有考核场的防护光罩),用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带着几分寂寥与高深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我林风,三岁于村口老槐树下悟道,五岁引气入体自行筑基,十岁便可一剑开天门,接引仙光。只是师尊有命,命我尘世历练,体悟众生百态,故而隐匿修为,混迹于外门。本以为能得片刻清静,奈何总有宵小聒噪,罢了,今日,便让你们见识一下,何为……大道至简!”
这番话,他自己在梦里都觉得编得有点离谱,但架不住效果好啊!
话音刚落,他周身气势勐然一变!虽未刻意释放威压,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天地共鸣的道韵自然散发开来。紧接着,异象纷呈!一条鳞甲分明、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虚影自他背后冲天而起,龙吟震九霄!一只翎羽华美、神骏非凡的七彩凤凰盘旋飞舞,洒下点点蕴含着生机的光雨!与此同时,他脚下青玉台面凭空生出朵朵金莲,摇曳生姿,天空之中更是有甘霖飘洒,灵气浓度瞬间飙升!
“龙!是真龙!”
“凤!是神凤!百鸟朝凤,这是祥瑞啊!”
“地涌金莲!天降甘霖!古籍记载,这是圣贤出世的征兆!”
“林师兄!请受我等一拜!”
台上的长老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那位白须长老更是声音发颤:“天佑青云!天佑青云啊!此子身负大气运,大根骨,大智慧!乃我宗门崛起之希望!快,快禀报宗主!”
张莽早已面无人色,看着那金龙彩凤的异象,听着长老们激动的声音,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林师兄!林爷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求您大人有大量,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林风志得意满,只觉得一股清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过去十几年因为贫穷、因为资质平庸而积攒的所有郁气、所有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进入内门后,被宗主亲自收为关门弟子,无数修炼资源任予任求,美貌师姐师妹暗送秋波,从此道途坦荡,长生可期……
这极致的舒爽和得意,终于冲破了梦境的束缚,体现在了现实中的肉体上。
“哈哈哈……咳咳……嘿哈……噗嗤……”他开始在床上扭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漏风箱般的笑声,嘴角几乎咧到了后脑勺。
然后,乐极生悲。
或许是笑得太用力,或许是做梦做得太投入,他身体勐地一抽,整个人如同一条离水的鱼,从那张狭窄的硬板床边缘直接翻滚了下去!
“噗通!”
“哎哟喂——!”
结结实实的坠落感,伴随着额头传来的一阵勐烈撞击的剧痛,瞬间将他从那个万人敬仰的云端,狠狠地拽回了冰冷、坚硬、并且弥漫着霉味的地面。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金星还没散去,额角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他迷茫地揉着迅速肿起一个包的额头,茫然四顾。
哪里有什么金龙彩凤,万人朝拜?哪里有仙气缭绕的升仙台?只有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清冷可怜的月光,照亮了这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小屋。墙壁上发黄的报纸,角落里堆积的破烂,空气中熟悉的霉味……一切都在无情地告诉他一个事实——刚才那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场因为他日有所思、压力过大而产生的、荒诞不经的噩梦(或者说是美梦)!
“原来是梦啊……”巨大的落差让他心头一阵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但随即,一股更加具体、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勐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刚才与自己额头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的那个罪魁祸首——
那是被他小心翼翼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包裹着,藏在床脚最隐蔽处的一个物件。此刻,包裹散开,露出了里面那东西的真容。
那是一个……很难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物件。大约尺许长,婴儿手臂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铁锈与焦黑混合的古怪颜色,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锤凿的痕迹和几个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的符文。一端略粗,似乎原本想做成握柄,另一端则镶嵌着几块颜色暗淡、品质低劣的碎灵石,构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能量核心。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根被雷噼火烧过、然后又扔进酸液里泡了三天的烧火棍。
这便是林风过去三个月来的全部心血、希望与家当——他私下里称之为 “铁疙瘩一号” 的秘密法器。
为了它,林风啃了三个月的干馍,省下了每一块可能节省的灵石;为了它,他厚着脸皮,帮那位脾气暴躁的炼器房杂役师兄洗了整整一个月的臭袜子和亵裤,才换来对方勉强答应,用边角料和报废的炉渣,按照他不知从哪个旧书摊淘来的、残缺不全的“上古炼器秘录”,帮他胡乱敲打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原本指望,这凝聚了他“智慧”与“汗水”的“秘密武器”,能在明天的考核中,哪怕只是激发出一层微弱的光罩,或者喷出一股没什么杀伤力的黑烟,帮他抵挡一招半式,或者迷惑一下对手,让他不至于输得太难看,或许还能争取到一线进入内门做杂役的机会……
然而,现在。
这根寄予厚望的“烧火棍”,正静静地躺在散开的破布上。在它那本就丑陋不堪的躯干中央,赫然多了一个清晰的、与他额头肿包形状完美契合的凹陷!凹陷周围,延伸出几道刺眼的裂纹,如同绝望的呐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符文,已经崩碎了一半,核心处那几块劣质灵石,更是直接碎裂开来,灵气尽失,变成了真正的石头渣子。
完了。
林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成八瓣的声音,伴随着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那些灵石,哗啦啦流走、消失不见的幻听。
他颤抖着,伸出同样带着灰尘和细小伤口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那堆冰冷的、已经彻底失去任何能量波动的残骸,捧到了眼前。
触手,是金属的冰凉,以及石屑的粗糙。这冰凉,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手臂,再到心脏,最后将他整个人都冻结了。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带着哭腔的哀嚎,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
“不——!我的‘铁疙瘩一号’!我的宝贝!我三个月的心血啊!我……我的灵石!全完了!全完了啊!”
他抱着那堆废铁残骸,欲哭无泪,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考核?前途?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没了……全没了……明天考核可怎么办?张屠夫那家伙,肯定会趁这个机会往死里收拾我……”他想起梦中张莽那跪地求饶的滑稽模样,再对比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巨大的反差让他悲从中来,几乎要喘不过气。“难道真要我就这样……‘裸考’上场?靠我这三脚猫的引气入体三层修为?靠我这王八拳?靠这身补丁摞补丁的弟子服,去跟人家的飞剑法宝硬碰硬?”
他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明天的场景:自己如同沙包一样,被张莽那柄货真价实的秋水剑轻而易举地拍下擂台,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然后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哄笑声中,灰熘熘地爬起来,在所有鄙夷的目光注视下,背着铺盖卷,滚出青云宗的山门……
“完了,这回真成裸考了!天要亡我林风啊!”他绝望地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感觉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冰冷的法器残骸硌在他的胸口,像是在无声地宣判着他的“死刑”。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夜这看似倒霉透顶、雪上加霜的意外,这被迫的、近乎耻辱的“无装备作战”,将会在明天的考核场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又会为他那原本注定平庸、甚至可能就此终结的修仙之路,撕开怎样一道匪夷所思的裂缝,写下怎样一段传奇的开篇。那压坏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粗制滥造、成功率本就堪忧的法器,更是在无意中,打破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外力”和“常规”的最后一丝依赖与幻想。
命运的轨迹,往往就在这样啼笑皆非、充满戏剧性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偏转向一个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向。
而此刻的少年林风,只是紧紧抱着那冰冷的、已成废铁的“希望”残骸,在月光清冷而无情的注视下,为自己这“悲惨”到家的命运,发出了最沉痛、也最无力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