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宫的内室,光线比外间更加昏暗。只有几缕稀疏的阳光,顽强地穿透高窗上蒙着的细绢,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勉强照亮了室内简单的陈设:一张卧榻,几张席案,以及一些用于斋戒的朴素器物。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熏香混合的、略带苦涩的气味。
赵高跟在韩谈身后,踏入了这片昏暝之地。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过整个内室。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安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张靠墙的卧榻上——一个身着素色寝衣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蜷缩在那里,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咳嗽。
果然是“病”得不轻。赵高心中那丝因环境过于安静而产生的最后一点疑虑,在看到这个熟悉的、懦弱背影时,几乎烟消云散。他甚至感到一丝好笑和鄙夷。就这等鼠胆,也配姓嬴?也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尽管是他自己把子婴推上去的)
韩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完美地融入了背景的阴影之中。
赵高不再犹豫,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卧榻不远处。那种长久以来身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傲慢,以及对于婴根深蒂固的轻视,让他完全放松了警惕。他甚至连腰间的佩剑都懒得去按一下,只是用那种带着居高临下、不耐烦又充满轻蔑的语气,对着榻上的背影发问,声音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宗庙重事,王奈何不行?**”
(朝拜宗庙是大事,大王为何不去?)
他的话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催促和质问的意味,仿佛在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然而,预想中子婴惊慌失措、虚弱辩解的场景并未出现。
那卧榻上的背影,在赵高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在赵高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那背影以一种完全不符合“病体沉重”的、迅猛无比的速度,骤然翻转!
如同沉睡的毒蛇骤然昂首,如同假寐的猛虎陡然睁眼!
子婴转过了身!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脸上所有的病弱、惶恐、懦弱……所有伪装出来的情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因为极度仇恨和杀意而微微扭曲的脸!他的眼睛,不再是往日那种浑浊躲闪的模样,而是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怒火、积压已久的屈辱,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机!
这突如其来的、截然不同的子婴,让赵高瞬间愣住了!他的大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目光如电、充满决绝杀气的人,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傀儡联系起来!
这……这是子婴?!
就在赵高因为这巨大的反差而失神的电光火石之间——
“诛杀国贼!!!”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从内室的角落猛然爆发!是梁胤!
这声怒吼,如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霎时间,死寂的内室“活”了过来!而且是以一种最狂暴、最血腥的方式!
帷幕之后,梁柱之侧,甚至那看似坚实的墙壁隔板后面,如同变戏法一般,猛地跃出了数十条黑色的身影!他们个个眼神赤红,面目狰狞,手中紧握着出鞘的利刃——短剑、环首刀,在昏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如同潜伏已久的群狼,终于等到了扑向猎物的时刻!
他们从四面八方,向着站在内室中央、尚且处于震惊和茫然状态的赵高,猛扑过去!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黑影和兵刃破空的凄厉呼啸!
赵高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中计了!这是个陷阱!子婴他……他竟敢!他竟有如此胆量!如此布置!
无边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要嘶吼,想要呼唤门外仅隔一墙的护卫,但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扭曲的“呃!”。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拔剑自卫!他的右手猛地摸向腰间的剑柄!然而,常年居于深宫,沉迷于权术阴谋,他早已疏于武艺,动作远不如当年敏捷。更何况,梁胤等人,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噌——!”
赵高的佩剑刚刚出鞘不到三寸,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已然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到了他的身前!是梁胤的剑!这位宫廷侍卫首领,含怒出手,速度快如闪电,剑尖直指赵高的心口!
赵高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拔剑,只能狼狈地向后急退,同时徒劳地挥舞着尚未完全出鞘的剑格挡。
“当!”一声脆响!
梁胤的剑尖撞在了赵高的剑鞘和半出鞘的剑身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赵高手臂发麻,那半出鞘的剑差点脱手飞出!
他这一退,更是彻底陷入了绝境!原本就从四面八方扑来的死士们,已经近身!
韩谈此刻也像是换了个人,他那张平日堆满谄媚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决绝!他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如同灵狐般猱身而上,配合着其他死士,刀光直取赵高的下盘和侧翼!
“保护丞相!!” 门外的四名护卫终于听到了内室的异动和兵刃交击之声,脸色大变,厉声呼喝着就要冲进来。
然而,早已守在门边的另外几名死士,猛地将内室厚重的木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并用身体死死顶住!同时,外面也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显然是梁胤安排的、负责清除门外护卫的人手也同时动手了!
内室之中,已然成了完全封闭的杀戮场!
“啊!!你们……你们这群叛贼!安敢如此!!” 赵高发出了绝望而凄厉的嘶吼,他徒劳地挥舞着那柄无法完全拔出的剑,如同困兽般挣扎。他身上昂贵的丞相朝服被割裂,脸上、身上瞬间添了好几道血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试图冲向子婴的方向,眼神怨毒如同厉鬼,口中发出恶毒的咒骂:“子婴!忘恩负义的小人!若非本相立你,你安有今日?!你不得好死!!”
然而,他的咒骂声很快就被更多的兵刃入肉声和死士们的怒吼淹没了。
面对数十名精心挑选、抱有必死决心的死士的围攻,赵高那点生疏的武艺和挣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把短剑率先突破了他混乱的格挡,狠狠刺入了他的肋部!
“呃啊!”赵高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动作一滞。
紧接着,更多的刀剑如同嗜血的蚂蟥,从不同的角度砍来、刺来!
梁胤瞅准机会,一声暴喝,手中长剑如同毒龙出洞,避开格挡,精准地刺入了赵高的胸膛!
“噗——!”
利刃穿透血肉和骨骼的声音,在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恐怖。
赵高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穿透自己胸膛、正在滴血的剑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甘,以及对权力的无限眷恋……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悔恨?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依旧站在卧榻前,冷冷注视着这一切的子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股混合着气泡的浓稠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梁胤猛地抽回长剑。
赵高就像一根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扑倒,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这位指鹿为马、权倾朝野、弑君篡权、将偌大一个秦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也将其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巨奸枭雄,就这样,以一种极其狼狈和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滔天的一生。死在了他亲手扶立、又试图谋害的秦王面前,死在了这间他本以为尽在掌握的斋宫之内。
内室里,一时间只剩下死士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血液滴落在地的“嗒……嗒……”轻响。
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草药的苦涩和熏香的清冷,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子婴身上。
子婴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赵高的尸体前。他低头,俯视着那张曾经让无数人恐惧、如今却写满惊愕与死寂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杀戮过后的不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比之前更加浓重的、仿佛能压垮他年轻身躯的忧虑。
除掉赵高,只是斩断了勒在脖颈上最紧的一根绳索。但秦帝国这艘破船,依旧在惊涛骇浪中下沉,而更大的风暴——关外虎视眈眈的刘邦,以及那个更可怕的项羽——正在逼近。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祭奠一个时代的终结,又像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道路积蓄力量。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扫过满身血污但眼神亢奋的梁胤、韩谈以及一众死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在这充满血腥气的斋宫内清晰地响起:
“**枭首,夷其三族!**”
(砍下头颅,诛灭其三族!)
冷酷的命令,宣告了与赵高势力彻底决裂,也拉开了血洗咸阳、肃清余孽的序幕。斋宫内的杀戮结束了,但咸阳城内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梁胤重重抱拳,脸上露出肃杀之气:“诺!”
他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俯身……
子婴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场景,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属于咸阳、也属于未知未来的天空。
接下来,该轮到赵成的郎中令府,和阎乐的咸阳令官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