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一绞，剧痛如刀。
那烙印在我胸膛上的金纹，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化作千万条烧红的铁索，每一条都死死勒进我的皮肉，绞着我的心脉。
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拉扯这副无形的枷锁，肺里火烧火燎。
韩九娘的手很稳，沾满艾草灰的指尖按在我心口，那股草木特有的焦香混着一丝冰凉，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气血。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地道里的什么东西：“你放火烧了人家的坛，是断了他们的根。可你自己的魂，还飘着呢。”
我没力气回答，只能偏过头，从地道的缝隙望向外面微亮的晨光。
一夜之间，城西那七户人家的门前，都变了样。
没有谁去挨家挨户地通知，也没有官府的告示，但家家户户的门槛上，都端端正正摆了一只小碗，碗里盛着清水，水上插着三根歪歪扭扭的土香。
一只碗，就是一条命。
碗底下，还压着一张黄纸，上面是妇人或者老人用炭笔写下的名字。
字迹很丑，却一笔一划都透着力道。
这不是什么道法秘术，也不是什么祖传的规矩。
这是人心在绝望的焦土上，自己长出来的东西。
他们不懂招魂，不懂安灵，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娃，口渴了得喝水，上路了得有人叫他的名。
夜色再次笼罩这座死城时，我和韩九娘潜行到了城北的乱葬岗。
这里本是野狗刨食、孤魂游荡的绝地，可今夜，却亮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光。
不是鬼火，是灯火。
我们伏在一人高的荒草丛后，看见那些白天还在哀哭的百姓，正趁着夜幕，偷偷摸摸地来到这里。
他们不敢点明火，只用破碗罩着豆大的油灯，或者干脆就是一截快要燃尽的蜡烛。
光芒虽弱，却执拗地亮着。
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在他兄弟的坟头放了一碗糙米，嘴里嘟囔着：“二娃，哥没本事，只能让你吃顿干的。”一个跛脚的女人，将一双新纳的布鞋整整齐齐摆在土堆前，眼泪一滴滴砸在鞋面上：“当家的，山路凉，穿着走，别硌着脚。”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什么都没带，只抱着一个空空的、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襁褓，坐在她丈夫的坟前，用跑了调的嗓子，一遍遍哼着几十年前的摇篮曲。
这些微弱的灯火，从乱葬岗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汇聚成一条沉默而温暖的河流，像极了一条沉睡在地下的光之龙脉。
我闭上眼，胸口的金纹不再是剧痛，而是随着那片灯火的呼吸，开始有节奏地轻轻震颤。
心钟虽未显形，但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感知到，这些百姓不是在拜鬼，他们甚至不懂什么是鬼。
他们只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叫着一个个名字。
城里的异动，终究是惊动了日本人。
一队挂着“净魂队”袖标的日军士兵，如同一群夜行的乌鸦，闯入了这片属于生者与死者的宁谧。
他们嘴里骂着污言秽语，一脚一个，将那些盛着思念的灯火踢翻、踩灭。
一个领头的军曹拔出指挥刀，厉声宣布：“凡私自祭拜者，等同通敌，一律斩立决！”
百姓们惊恐地四散奔逃，乱葬岗重归黑暗。
但那股由人心点燃的火，却不会这么轻易熄灭。
当夜，一队日军冲进了南街的张家祠堂。
这里供奉着张氏一族的祖宗牌位，也被百姓们偷偷当成了临时的祭拜点。
士兵们粗暴地砸毁了供桌，将那些牌位扫落在地。
就在一个士兵抬脚要去踩碎一块牌位时，祠堂的屋梁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
所有人骇然抬头。
只见那根粗大的主梁上，不知何时，竟整整齐齐地悬挂着十七双破烂的草鞋。
每一双都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泥土，混着点点暗红。
夜风从破损的窗户吹入，十七双草鞋如同上吊的死尸，在他们头顶轻轻摇晃。
一个年轻的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娘……我骗你的……我那天没吃饱……真的没吃饱啊……”他身旁的同伴见状，又惊又怒，举起三八大盖就想朝那屋梁射击。
可枪口刚抬起，一层白霜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枪管上蔓延开来，瞬间将他的手冻得像一块石头。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吞噬了这支小队。
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祠堂，身后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轰”的一声自动关闭。
门缝里，开始缓缓渗出黑色的、散发着腥臭的液体。
那液体在门板上汇聚，最终扭曲地构成了三个大字：
还债。
我站在远处的黑暗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明白了，那些骨兵的残念并未消散。
他们就像是无根的浮萍，而百姓心中不灭的思念，就是他们的水，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凭依。
他们借着这股心火续命，也在用自己残存的力量，守护着这份心火。
“九娘，”我转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取那七户人家的香灰，再带上我从赤晶旁挖出的黑土。”
我们在城西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下，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阵眼。
韩九娘将香灰与黑土混合，我则伸出右手食指，用短刀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
我俯下身，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这枯井的井底，开始画阵。
我不画那些繁复的符咒，也不念什么深奥的经文。
我只是用最专注的心神，一笔一划，写下那些我从百姓口中听来的，最真实、最土气的名字——
赵小娃。
王铁柱。
李大根。
每写下一个名字，井底的黑土就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那涟漪扩散开去，像是在唤醒沉睡在地下的什么东西。
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随着我的笔尖，缓缓抬头。
当我用最后一滴血，写完最后一个名字时，异变陡生。
整座城西，所有还亮着灯火的人家，窗前的烛光在同一瞬间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紧接着，所有的火苗，无论风向如何，竟齐刷刷地朝着东方，也就是我和骨兵们并肩作战的方向，谦卑地偏转了三寸。
那姿态，如同万千生者，在向亡魂集体鞠躬。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站在城郊的高坡上，韩九娘在我身旁握紧了刀柄。
我们看见了此生最壮丽的一幕。
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城中各家各户飘起，如同夏夜的萤火。
但它们没有散去，而是在半空中汇聚，凝成一条横贯天际、低垂闪耀的星河。
那星河缓缓流动，坚定不移地指向北方——青云岭的方向。
韩九娘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他们在……指路。”
我望着那条由一个个名字铺就的归途，忽然感到胸口那绞索般的金纹，竟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
不是伤口在愈合，更像是在那层层枷锁之下，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正从里面，轻轻地推了我一把。
与此同时，我能感应到，在地底深处，那块由骡子的遗骨所化的赤晶，正随着天上每一颗光点的明灭，轻轻地、有节奏地跳动了一下。
宛如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终于接上了新的节拍。
光河在天边消散，黎明到来。
可那股从北方吹来的风，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整个世界的颜色，似乎都在这阵风中褪去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