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世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暖意。
北风刮在脸上,像有无数把小刀子在来回切割,韩九娘的背很宽,却挡不住这刺骨的寒。
她背着我,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抓紧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闷,显然也累得不轻。
我点点头,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
就在她纵身跃过一道被冰雪覆盖的断沟时,脚下的雪层毫无征兆地塌了下去。
我只听见她闷哼一声,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枯树,指尖却触到了一片冰冷的坚硬。
那是一截枪头,从冻土与积雪中顽固地探出,枪身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唯有那一点寒芒,仿佛凝固了十几年的杀气。
是李大根的枪。
我的心猛地一抽。
就是在这里,他为了掩护我们,独自挡住了半个小队的追兵,最后被捅穿了胸膛,钉死在这片雪地里。
韩九娘稳住身形,回头看我,眼神复杂。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点点拨开枪头周围的积雪,握住了那截冰冷的枪身。
就在指尖触碰到枪杆上那一道模糊刻痕的瞬间,我胸口的金纹骤然滚烫,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刹那间,一股不属于我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的意识。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刺骨的寒意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
眼前是那座被炸断的石桥,对岸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十七个弟兄,人人带伤,却沉默地将指挥所拆下的门板用皮带紧紧绑在一起,做成简陋的浮筏。
弹药箱沉重如山,压得门板吱嘎作响,几乎要散架。
“上!”李大根沙哑地低吼一声,第一个背起长枪,将一个弹药箱扛上肩,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黑暗冰冷的河水里。
没有人犹豫,一个接一个,我们推着这艘随时可能散架的“船”,用身体抵着刺骨的激流,奋力向对岸游去。
敌人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扫过来,水面上不断炸开一朵朵死亡的水花。
我亲眼看见身边的弟兄胸口爆出一团血雾,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松开了手,被急流卷走。
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停下。
死了,后面的人就立刻补上他的位置,继续推。
最后,当我们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地爬上对岸时,十七个人只剩下了三个。
弹药箱一个没少。
我们三个幸存者,没有时间悲伤,只是沉默地将那些被冲上岸的兄弟们的尸体拖进林子,然后用刺刀,在每一个人的背上,刻下他们的名字。
李大根刻完最后一个字,刀尖都卷了刃。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让后来人知道,是谁,挡在了这儿。”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我猛地抽回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溺水重生。
韩九娘扶住我,脸上满是担忧。
入夜,我们找了个背风的山洞扎营。
篝火的光芒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摇曳不定。
韩九娘撕开我胸口的衣物,想为我换药,可当她看清伤口时,却猛地皱起了眉头。
“你的伤……”她迟疑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不像在好,倒像是在……换。”
我低头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道贯穿我胸口的狰狞伤疤周围,原本只是缠绕着心脏的金色纹路,此刻竟像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守护心脏,而是向下疯狂蔓延,如同无数条细密的金色根须,深深扎进了我的腹部经络之中。
而在那些根须的末端,隐隐约约浮现出十七个米粒大小的光点,随着我的呼吸,明灭不定。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不是在恢复,我是在承接。
承接那十七位没能回来的兄弟,用我的身体,做他们最后的战场。
他们,要把没走完的路,没打完的仗,都借给我这副残躯。
我从贴身的行囊里,郑重地取出那双早已磨破了底的草鞋。
那是李大根的鞋,我一直带着。
我将它轻轻放在营地中央,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符,这是我们那儿的土方子,叫“默通符”,据说能让活人跟亡魂说上话。
我将符纸覆在草鞋上,俯下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各位兄弟,我是陈默。如果你们信我,信我还能走得动你们没走完的路,就请……借一步。”
话音刚落,洞外原本平静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下,狠狠砸在林间。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韩九娘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双草鞋,声音都在发颤。
那双破旧的草鞋,竟自己立了起来,然后,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紧接着,洞口的雨幕中,缓缓浮现出十七道模糊的身影。
他们没有血肉,只是由雨水和月光勾勒出的骨架,身形挺拔,列队而立。
为首的,正是李大根。
他手中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在雷光下闪过一丝寒芒,被他轻轻往地上一顿。
他没有开口,甚至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走到我面前,将他那只森白的左手骨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瞬间贯穿我的全身。
我的双腿先是如灌了铅般沉重,紧接着又像通了电般酥麻刺痛。
无数的画面、声音、感觉,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那是十七个人,十七段不同的人生,他们所有的战斗本能和求生经验,在这一刻尽数烙印在我的身体里。
如何在泥泞中落脚才能最稳,如何翻越山坎才能最省力,如何在遭遇埋伏的瞬间下蹲,如何在冲锋时下意识地低头护住咽喉……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是十七条生命在血与火中换来的,最朴素,也最致命的走路方法。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我和韩九娘抵达了青云岭外围的日军哨卡。
关卡戒备森严,铁丝网拉得老长,机枪口黑洞洞地对着山路。
所有过往的行人都要被严格盘查,凡是形迹可疑的,都会被直接押往不远处的“思想矫正营”,据说,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囫囵着出来。
“我冲过去,你跟上!”韩九娘压低声音,
我摇了摇头,拉住了她。
在韩九娘惊愕的目光中,我缓缓脱下破旧的外袍,就这么盘膝坐在了泥泞的道路中央。
当着那些日军哨兵的面,我抬起自己那双因为旧伤而早已僵硬弯曲的双手,一根一根,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掰直。
骨节错位的剧痛让我冷汗直流,但我面无表情。
然后,我咬破舌尖,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在泥泞的土地上,临摹昨夜印在我脑海里的“十七步法”。
我画下第一步的轨迹。
不是画,是刻。
指尖的血与泥土混合,留下深红的印记。
大地,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空中似乎闪过一道扛着弹药箱在激流中跋涉的残影。
我画下第二步。
大地再次震颤,空中闪过一道在山林中翻滚躲避子弹的残影。
我画下第十步。一道低头护喉,决死冲锋的残影一闪而过。
哨卡的日军士兵们起初还在叫骂,可渐渐地,他们都看呆了。
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震动,那一道道稍纵即逝的虚影,让他们握着枪的手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当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画完第十七步时,整条山路,乃至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停了,鸟不鸣,就连远处隐约的炮火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边那双破旧的草鞋上。
只见那双草鞋,带着它身后浮现出的十七道模糊影子,就这么无视了所有人,径直朝着哨卡走了过去。
“开火!开火!”日军守卫队长最先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尖叫。
哒哒哒哒!
重机枪喷出愤怒的火舌,子弹暴雨般泼向那些影子。
然而,所有的子弹都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些虚影,深深地嵌进后面的泥土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守卫队长目眦欲裂,拔出指挥刀,怒吼着冲了上去:“八嘎!装神弄鬼!”
他的刀锋,在触碰到第一道影子的瞬间,就像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崩解,最后“当啷”一声断裂成数截,掉在地上。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日军士兵中蔓延。
他们疯了般地拉响警报,试图呼叫支援。
可是,凄厉的警报声只响了一下就变成了刺耳的电流音,所有的通讯设备里,只剩下一片嘈杂的沙沙声。
而在那无尽的杂音中,却反复传出同一句沙哑的,仿佛从地狱深处飘来的低语:
“我们没走,我们在等你们想起。”
日军士兵彻底崩溃了,他们丢下武器,哭喊着四散奔逃,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我扶着身边的一棵树,缓缓站起身。
金色的纹路在我的皮肤下缓缓流动,那股沉重又充满力量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四肢百骸。
我望着哨卡后方,那片硝烟滚滚,杀机四伏的主阵地,轻声说道:
“现在,轮到我替你们,走进去了。”
然而,那十七道身影带来的惊天动地,也像一声惊雷,彻底炸响了整个青云岭。
凄厉的警报声虽然短暂,却足以将我们的位置彻底暴露。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充满杀意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