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娘眼中的忧虑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退后一步,将整个空间留给了我。
桌上那七封家书,是七份没能寄出的念想。
那三双草鞋,是踏碎山河的三双脚板。
那块赤晶,是骡子拿命从鬼子实验室里换回来的最后一点东西。
它们不是死物,它们是遗愿,是还没有走完的路。
我深吸一口气,对韩九娘,也对自己说:“他们用钱买魂,咱们用路赎人。”
话音未落,我便盘膝坐下,以自身为轴,强行运转那套九死一生的逆行咽气诀。
寻常道法,吐纳的是天地灵气,顺应自然。
而我这法门,吸的是人间怨气,吐的是万民悲愿,是彻头彻尾的逆天而行。
胸腔里像是堵了一整条黄河的泥沙,沉重,浑浊,带着无数人的不甘和嘶吼。
我将这股郁结到极致的气息缓缓吐出,不让它升天惊扰先人,也不让它入地污了后土,只像一道微不可察的阴风,轻飘飘地吹向桌面上的那些残物。
家书纹丝不动,草鞋依旧破败,赤晶也黯淡无光。
没用?
我心头一沉,知道还差了最关键的一味引子。
我不信这条路走不通!
一咬牙,气血再度逆冲,逼出全部心神。
眼角一热,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那块赤晶碎屑上。
“嗡——”
一声闷响并非来自耳边,而是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开。
赤晶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那光芒并非照亮了屋子,而是穿透了地面!
以我为中心,整间弹药库的水泥地开始寸寸龟裂,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
那不是普通的裂纹!
每一道裂缝中都渗出陈年的血色,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脚印从中浮现出来。
有光着脚的,脚趾扭曲,深陷地底;有穿着破烂军靴的,鞋底早已磨平;还有穿着草鞋的,每一步都留下几根断裂的草绳印记。
这些脚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脚下,又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出去——青云岭主峰,天照祭坛!
我猛地站起,毫不犹豫地脱去鞋袜,赤足踏上了那片龟裂的地面。
双脚接触裂缝的瞬间,冰冷刺骨的阴气直冲天灵盖。
刹那间,十七道模糊的骨影自身后的黑暗中奔涌而出,它们没有形体,只有一副奔跑的骨架轮廓。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冲锋之势,围绕着我急速旋转起来。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竟在地面上硬生生踏出了一道逆时针旋转的法阵!
我不结印,不念咒,因为这条路,不需要任何花哨的法术。
我只是抬起脚,一步一步,沿着那些层叠的脚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第一步,我仿佛走回了那个饿殍横野的村口,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从我僵硬的手里抢走最后半块窝窝头。
第二步,我走上了那座炮火连天的断桥,一个弟兄嘶吼着将我推开,自己却被炸得粉身碎骨。
第三步,我回到了家里的灶台前,母亲抱着一只空碗,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哭泣。
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他们没能走完的回头路。
而随着我的脚步,千里之外的青云岭主峰开始剧烈震颤。
祭坛之下,被强行激活的阴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出痛苦的哀鸣。
那由白骨堆砌的台阶开始一寸寸崩裂,上面嵌着的铜钱发出“叮当”脆响,纷纷碎裂。
铜钱的背面,在碎裂的瞬间,竟浮现出一个个清晰的名字——张三、李四、王麻子……全是被献祭者的真名!
当我走到第十三步时,整个山体猛地一顿!
山顶祭坛之上,积攒的怨气与血煞之气冲天而起,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头体型硕大、状若恶犬的怪物。
那怪物通体由粘稠的血液和黑气构成,双眼是两轮血色的小太阳,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我发出一声震彻山野的咆哮,猛地扑了下来!
“血日犬!”韩九娘失声惊呼。
我却依旧没有停步,甚至没有抬头看它一眼。
我只是继续向前迈出一步,同时猛地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混杂着胸中那股不平之气,狠狠喷在身前的地面上!
“这条路,老子走了十七个人的份!”
血雾落地,并未消散,反而化作一道赤红色的血线,瞬间与地面上所有的裂缝连接在一起。
刹那间,整片大地仿佛变成了一张绷紧的血色大网。
那十七道围绕我奔跑的骨影骤然停下,齐齐抬头望向扑下的血日犬。
一道道赤色长绳自地裂中冲天而起,如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缠住了血日犬的脖颈和四肢,猛地向后一拽!
血日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硬生生拽回了山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白骨祭坛在血日犬被拖拽回去的巨大力道下,轰然坍塌!
乱石穿空,白骨飞溅,山顶上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烟尘散尽,露出祭坛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坑中没有所谓的天照大神,也没有任何邪神的雕像。
只有一口巨大无比、倒悬在坑洞中央的青铜钟。
钟身之上,密密麻麻,用血泪刻满了无数个名字,那些都是未曾归家的名字。
也就在祭坛崩塌的同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地脉尽头,我怀中那枚由骡子遗骨所化的赤晶,终于彻底苏醒。
它发出一声跨越了生死的清越长鸣,那声音仿佛在回应我,在回应这满地的脚印,在回应那钟上所有的名字。
路,通了。
山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埃,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泥土气息。
耳边的轰鸣声渐渐退去,脑海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了。
我这才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下来,几乎站立不住。
脚下那条由无数脚印铺成的归乡路,灼热得像是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