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灼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浑身一软,瘫倒在崩塌的祭坛废墟里,大口喘着粗气。
视线里,那双被地裂割开的脚早已血肉模糊,像是两块被随意丢弃的烂肉。
韩九娘快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撕下自己半截衣襟,蹲下身就要为我包扎。
可她的手刚碰到我的脚踝,就猛地一僵,像是被蝎子蛰了。
“这……这是什么?”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里,竟没有一丝血色涌出,反倒泛着一层微弱却执拗的光。
在那光芒的映照下,每一道划痕深处,都赫然浮现出一个个蝇头小楷般的名字。
张铁牛,李卫国,王狗剩……十七个名字,如同刻在我皮肉里的碑文,触目惊心。
韩九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你把他们所有人的‘归家念’,都吸进了自己身子?”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胸口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住,沉重得让我几乎窒息。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十七个疲惫不堪的亡魂,正在我的血脉里,一遍又一遍地走着那条他们至死也没能走完的回乡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们相互搀扶着退回了临时据点,那间还算完整的弹药库。
清点战果时,那口从深坑祭坛里带回来的青铜钟碎片被随意地丢在桌上。
窗外,一缕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恰好洒在碎片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古朴的青铜表面竟像是活了过来,慢慢渗出一滴滴粘稠的黑水。
黑水滴落在木桌上,又滚落到地面,发出一阵“滋啦”的轻响,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腐肉被烧焦的气味。
我心里一凛,立刻从怀中摸出爷爷留下的那本《玄枢志》残页。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碰那碎片,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泛黄的符纸覆盖其上。
符纸刚一接触到青铜,上面的朱砂符文便骤然亮起,一闪即逝。
而就在那光芒亮起的一瞬间,碎片上原本模糊不清的铭文被清晰地映照在了符纸背面,显现出一行与原铭文完全相反的字迹:“囚阳于阴,锁命作钉”。
原来如此!
我瞬间明白了这祭坛的真正用途。
日军将这口本应悬挂于庙堂之上、汇聚人间香火阳气的镇物,以倒悬的方式埋于阴地,再以十七位战死英魂的滔天执念为引,竟是布下了一个反向抽取龙脉生气的恶毒阵法!
他们要用这枚“钉子”,死死钉住华夏气运,让这整片战区,都变成一处阴魂不散、永无天日的“断魂域”!
想通此节,我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后脑。
当晚,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像是无数冤魂在急促地擂鼓。
我没有理会韩九娘担忧的眼神,独自一人抱着那七封未寄出的家书,坐在屋檐下。
我将信封逐一拆开,就着一盏防风油灯,一封一封地送入火中。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信纸,本应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此刻却诡异地凝成了一束,没有丝毫晃动,笔直地向上升腾,最终竟形成了七根筷子粗细、稳定燃烧的焰柱。
我死死盯着那七根焰柱,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脑海。
我明白了,这些信,从来就没有真正“上路”。
写信的人早已战死沙场,可他们亲人日复一日的期盼,却化作了一股无形的引力,将这些信的魂,固执地、死死地指向着家乡的方向。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俯下身,用沾着血的手指,在面前的泥地上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然后,我将信纸的灰烬捻起,仔细地洒在小径上作为引路之基,再将指尖的血珠,一颗颗地点在灰烬之上。
我模仿着当初送信的邮差可能走过的路线,在心中观想,一步,又一步。
每当我的意念向前“走”出一步,那七根诡异的焰柱便齐齐震颤一次。
最终,在我“走”完想象中的全程后,七道焰柱猛然交汇融合,化作一道暗红色的光流,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撕开雨幕,直指北方一处幽深的山谷。
“不行!不能去!”韩九娘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声音急切,“那边是鬼哭谷,之前派进去的三支侦察小队,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
我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脚下的泥地。
就在那条我用血和灰画出的小径旁,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行行淡淡的、几乎与泥水融为一体的脚印。
那些脚印形态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穿着破烂草鞋的脚型,此刻正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光流所指的方向缓缓移动。
“这不是命令。”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是请愿。十七位弟兄,在请我们,送他们最后一程。”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乾坤玉佩,手指在上面悄然抚过,暗中催动了其中一段尘封的祖师记忆。
那是一百多年前,一位白莲教的前辈义士,为堵住黄河决口,以凡人之躯投入河眼,最终镇压水患的故事。
我没有将这故事说破,只是握紧玉佩,对韩九娘沉声道:“若这条路真能通,就让它通到最需要它的地方去。”
话音落下,雨水之中,我的影子在油灯的映照下忽然被拉长了数丈,变得模糊而扭曲。
在那拉长的影子里,隐约可见,有无数佝偻着、蹒跚前行的身影,正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踏入鬼哭谷的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地上的沙石,在空中汇聚成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嘶吼。
脚下的地面也变得如同沼泽,不断有干枯的手臂破土而出,想要死死抓住我的脚踝。
我闭上双眼,不闪不避,任由路边的荆棘划破我的手臂。
殷红的血珠洒落,滴溅在那些虚幻的草鞋印上,让它们的轮廓愈发清晰。
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谷底,眼前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
就在我们踏上河床的瞬间,河床中心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喷涌出海啸般的漆黑雾气。
黑雾翻滚着,迅速凝聚成一个手持三八大盖、身穿日军军官服的虚影。
他脸上带着一丝狰狞而戏谑的狞笑,缓缓抬起枪口,对准了我的眉心。
那股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我的灵魂。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一跺右脚,喉咙里爆喝出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古老音节——那是爷爷笔记中记载的,与英灵沟通的“通幽誓约”!
誓约出口的刹那,远在千里之外我们来时路上的某个山坳里,那枚由老骡子遗骨所化的赤色晶石,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发出了剧烈的共鸣。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震荡波,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横扫而来,带着一股低沉如荒古牛鸣般的巨响,瞬间穿过了整个鬼哭谷。
那日军军官的虚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在这震荡波中寸寸碎裂,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黑雾散尽,干涸的河床中央,一块古朴的石碑,正缓缓地从地底升起。
石碑上没有华丽的雕饰,只有三个用最质朴的刀法刻出的大字:信已达。
十七位弟兄的执念,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地。
雨水冲刷着石碑,也冲刷着我的脸颊。
我的目光,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牵引,落在了那三个大字下方的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