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共振仿佛是沉睡巨龙苏醒前的第一次心跳,穿透厚重的泥土与半个世纪的死寂,直接敲在我的心坎上。
翌日清晨,我和韩九娘抵达了这座地图上早已被抹去的火车站。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腐土混合的腥气,铁轨锈蚀得如同干涸的血脉,站牌被岁月剥蚀得只剩残骨,歪斜地指向一片虚无。
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死亡,唯独候车室墙上那幅巨大的全国铁路图,鲜活得诡异。
它没有丝毫褪色,上面用猩红朱砂圈出的几十个站点,像一个个尚未愈合的弹孔,清晰标注出当年那条维系着整个战场的军需补给线。
我一步步走近,仿佛在靠近一个活物。
当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图纸时,一股强烈的脉动顺着我的手臂瞬间窜遍全身。
那不是错觉,而是真实无比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心脏在跳动,如同血脉在奔流。
韩九娘跟在我身后,按着腰间的刀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这地方……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惊疑。
我重重点头,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地图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愈发清晰的共鸣。
“骡子和它的同伴们,当年用蹄子和车轮走过的每一条路,用血汗浸润过的每一寸枕木,如今都成了这片大地的地脉神经。”
我转身走到站台中央,那里的石板早已开裂,顽强的野草从缝隙中钻出。
我盘膝坐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名录。
布面已经磨得发亮,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纸张和硝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上面,记录着当年曾使用过这座车站,却再也没能回家的三百二十七名运输队员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一念出他们的姓名。
“第一队,王大山。”
“第一队,李狗剩。”
“第二队,张铁柱。”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池塘。
每念出一个名字,我脚下的铁轨便会有一小段亮起一抹微弱的赤色光芒。
那光芒初时如同萤火,继而连点成线,随着我念出的名字越来越多,光线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
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念完,整个废弃车站的铁轨已经彻底被点亮,交织成一片缓缓流动的赤色光网,仿佛大地的血管被重新注入了滚烫的血液。
韩九娘的脸色变得凝重,她握紧了刀柄,骨节泛白:“你疯了?你要借用这些英烈的命气布阵?这是折损阴德的大忌!”
我抬起头,迎着她震惊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是借,是还。他们没能活着回来,没能亲眼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但我能让他们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吹到它该去的地方,让那些豺狼也尝尝这口气的滋味!”
说完,我不再理会她,从颈间摘下那枚爷爷留给我的乾坤玉佩。
玉佩触手温润,其中储存的精纯法力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
我没有将这股力量外放,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它,如同引导一条溪流,悄无声息地注入脚下铁轨的接缝处。
玉佩的法力是引子,是点燃干柴的火星。
真正的燃料,是我自己。
我双目紧闭,开始运转师门禁术“逆行咽气诀”。
此法凶险至极,乃是将自身郁结之气逆向而行,压缩提纯。
而我胸中郁结的,又岂止是我一人的不平之气?
那是自战争以来,我所见所闻的万民悲愿,是无数破碎家庭的哀嚎,是战士们马革裹尸的壮烈,是这片土地流不尽的鲜血与眼泪!
这些庞杂而沉重的悲愿之气被强行逆转压缩,在我胸腔内汇聚,渐渐凝成了一口滚烫得仿佛能焚化万物的真息。
我的皮肤开始泛红,经脉贲张,整个人像一个即将爆炸的火炉。
韩九娘瞬间察觉到了这股毁天灭地的气息,她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厉声喝道:“停下!你这是在把自己当成法阵的导管!一旦失控,你的五脏六腑都会被这股愿力焚成灰烬!”
我艰难地睁开眼,对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汗水混着血丝从额角滑落。
“爷爷……爷爷说过,真正的道术,从来就不是用来飞天遁地,求长生不老的。它是用来……扛事的。”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夜幕也彻底降临。子时已至。
我猛然睁开双眼,精光爆射,随即豁然起身,右脚重重踏下!
“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坚硬的站台基石竟被我一脚踏得粉碎!
碎石飞溅中,我昂首向天,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请诸位前辈,借道一程!”
话音未落,我体表的金色纹路瞬间爆裂,一道道血箭从皮肤下激射而出!
整条脊椎骨如同活过来的龙蛇,发出一连串噼啪爆响,剧痛让我几乎昏厥,但那口凝聚到极致的真息也随之轰然灌入脚下的大地脉络!
刹那间,天地震动!
以我为中心,那张赤色的铁轨巨网光芒万丈,宛如一条沉睡在地底的火龙被彻底唤醒!
赤光沿着铁轨向北,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疯狂蔓延。
千里之外,炮火连天的前线阵地上,无数正在与日寇浴血拼杀的士兵们,惊愕地回过头。
他们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漆黑的夜空中,竟浮现出成千上万个模糊而坚毅的虚影!
有扛着老式步枪的兵,有推着独轮车的民夫,有跛着脚却依旧奋力前行的骡子……他们沉默无声,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踏着虚空中亮起的铁轨,朝着日军的阵地发起了决死冲锋!
日军阵地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
多名坐镇后方的日军阴阳师,仿佛遭到了无形重锤的轰击,齐齐喷出一口黑血,手中用以稳定军心的符咒在同一时刻尽数自燃,化为飞灰!
这惊天动地的异象,仅仅持续了十三秒。
十三秒后,我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冰冷的刺痛将我从无边的黑暗中唤醒。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韩九娘正用军用水壶里的冷水往我脸上泼。
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震撼,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敬畏。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她见我醒来,立刻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就在你昏过去后不久,二十里外的友军据点传来消息,说当面之敌的‘天照祭坛’余孽突然集体发狂,如同中了邪,互相残杀,阵线不攻自破……而我们这边,许多重伤员的伤口,竟然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开始自行止血愈合。”
她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挣扎着坐起身,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组一般剧痛。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望向脚下那些已经恢复了锈迹斑斑模样的铁轨。
它们此刻仍在微微震颤,仿佛在低声回应着我。
“我没做什么,”我喃喃道,“我只是让一条不该断的路,重新通了。”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那枚得自骡子的赤晶碎屑,突然滚烫起来,那温度几乎要将我的衣物点燃。
我强忍着剧痛掏出它,只见原本光滑的晶石表面上,映出了一行新浮现的,如同被鲜血烙印上去的刻痕。
那是一行地址和一个日期,是骡子最后走过的那条路线的终点。
晨光微熹,我盯着赤晶上浮现的终点坐标——前线总医院,1938.4.5。
那冰冷的刻痕,像一道刚刚愈合又被撕开的伤疤,滚烫得灼人。
骡子……你最后,去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