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膛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牵动着这片废墟之下所有沉睡的英灵。
我看着这位名叫陈砚舟的老军医,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死亡的灰败之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回光返照的清明。
“孩子……扶我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与韩九娘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他颤抖着,近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破烂的军装内衬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方块。
那油布包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却依旧干净。
随着他一层层解开,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与淡淡血腥味的气息弥漫开来。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沓厚厚的信纸。
三百二十七封,一封不多,一封不少,每一封的封口处,都盖着一个猩红的刺眼印章——“已验讫”。
这意味着,每一封信都经过了审查,本该踏上归途。
韩九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上,那信封已经泛黄发脆,可上面的字迹她却熟悉到骨子里。
她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薄薄的一张纸有千钧之重。
“这……这是我大哥写的……”她拿起那封信,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他三年前就在北境的长城口战役中阵亡了……家里,家里至今连一张抚恤文书都没收到,只说他是失踪。”
我的心狠狠一沉,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
一封三年前就该寄到的家书,至今还躺在这里!
这三百二十七封信背后,就是三百二十七个苦苦等待、从希望到绝望的家庭!
若是能早到一日,该有多少白发人能少流一夜的泪?
陈砚舟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刚才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那口黑铁椁……里面是‘承愿阵’。布阵之人说,需要活人的阳气与执念镇守,才能让信中英魂的愿力不朽、思念不灭……可他们,他们不该拿那些重伤不治的弟兄去填坑!那些孩子,临死前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他们却用这阵法,堵死了他们回家的路!”
老人的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那是无尽的悔恨与愤怒。
我明白了。
这不是守护,这是囚禁。
用最渴望回家之人的魂魄,去囚禁其他人的家书,何其歹毒!
我默默点头,将那枚温润的乾坤玉佩悄悄贴近陈砚舟的心口。
玉佩中,我以秘法储存的一缕祖师真意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渡入他的体内,为他强行续上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韩九娘她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一缕青丝飘然落下。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缕头发投入到那黑铁椁泄出的阵法气息最浓郁的阵眼之中。
“按规矩,我身为守墓人,不得擅自触碰亡魂因果。但我韩九娘今日,愿为这三百二十七位兄长,背下这份天大的业障!”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斩断的仿佛不是头发,而是某种束缚自身的枷锁。
当夜,月凉如水。
我独自一人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立于医院废墟的最高处。
脚下,被我以真气重新勾连的地脉网络,正沿着那条被炸毁又被勉强修复的铁轨,如一条沉睡的巨龙,静静地蛰伏着。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第一封信,借着月光,轻声念诵起来。
“爹,娘,膝下敬禀者:儿在前线甚安,每日皆能吃饱穿暖,同袍亲如兄弟,长官爱护有加,万勿挂念……”
念到此处,我的喉头猛地一哽。
这封信的末尾,写信的士兵用几乎看不清的笔迹,潦草地补了一句:“若能再吃上一口娘做的葱油饼,死亦无憾。”
狗屁的吃饱穿暖!
这分明是弥天大Дa!
写信时,他定然是饿着肚子,一双冻伤的手指几乎连笔都握不住,却依旧要用最大的力气,为家里编织一个最温柔的谎言。
我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灌注了全部的真气。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化作了清晰可闻的声波,顺着脚下纵横交错的铁轨脉络,如水银泻地,向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昨日与倭寇又战一场,儿阵斩两人,未曾堕了咱老李家的威风……”
“……此地冬日酷寒,雪深没膝,然一想到家中妻儿,心中便有热火,不觉寒冷……”
奇迹,在这一刻悄然发生。
千里之外的北方战场,一个弹尽粮绝、正准备在绝望中举手投降的年轻士兵,忽然浑身一震。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耳边分明响起了一个苍老而温柔的声音:“狗蛋,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葱油饼,打完仗就快回来吃……”
他哭了,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他扔掉手里的白旗,从战友的尸体上捡起一把刺刀,咆哮着冲向了日军的阵地。
南方阴冷的战壕里,一个腹部中弹、已经开始流失体温的班长,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他喃喃自语:“……媳妇儿,我听见你叫我回家吃饭了……我……我还能再杀一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响了怀里的最后一颗手榴弹。
从东部海岸线到西部高原,整条漫长的战线上,无数战士的精神防线,在这一刻被这跨越时空的思念悄然加固,变得坚不可摧。
与此同时,日军阵地深处,数个正在帐中施法的阴阳师,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惨叫,七窍之中流下漆黑的血。
他们手中用以操控人心恐惧、制造战场幻象的“镇魂铃”,竟在同一时间“铛啷”一声,尽数碎裂!
他们赖以横行的“虚妄之力”,在这些最真实、最纯粹的思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最后一封信念诵完毕,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我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信件重新装回油布包,将其牢牢地绑在一只早已准备好的信鸽腿上。
这只信鸽,是我用秘法喂养,能辨识地脉,远飞万里。
“去吧,把他们带回家。”我松开手,信鸽振翅而起,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没入黎明前的夜空。
就在此时,我体内的金纹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点燃,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感沿着我的脊椎轰然炸开,仿佛有一道九天惊雷,从我的天灵盖直贯而下,将我的整条脊梁骨都化作了一条被点燃的引线。
我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啸,背后,竟隐约浮现出成千上万个奔跑的虚影。
他们扛着枪,推着独轮车,骑着瘦骨嶙峋的骡子……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踏着那条由真气与地脉构筑的铁轨,齐声呐喊着,朝着家的方向奔腾而去。
韩九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她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由魂魄与愿力组成的光流,声音带着一丝震撼:“你……做了什么?”
我擦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没做什么,”我说,“我只是把一条被他们抢走的路,还给了那些本该走在上面的人。”
而在遥远的北方,那匹由我一缕念头所化的信道之灵——一头沉默的骡子,在风雪中骤然停下了脚步。
它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背上那个破旧的木箱“咔哒”一声,自动开启。
第一封信,正静静地躺在最上方。
收件人的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顾长羽。
信鸽飞入夜空的刹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贯穿我脊椎的灼热力量并非消散,而是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汇聚、压缩,我体内那沉寂已久的金纹不再是缓缓流淌的溪流,它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正酝酿着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风暴。
我知道,某种沉睡在我血脉深处的东西,就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