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被打破时,并非因为人声,而是源于大地本身。
雨水冲刷过的千里战线上,一道道微弱的光痕在地表浮现、蔓延,如同巨人苏醒后舒张的血脉,复杂而有序,将一个个烽燧、营寨、浅坑都串联了起来。
那光是暗红色的,在泥泞中明明灭灭,带着一种不屈的温度。
韩九娘半蹲在地上,一身戎装也掩不住她此刻的震惊。
她伸出缠着布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地面上一道蜿蜒的光痕,那红光竟如活物般顺着她的指尖轻轻一颤。
她猛地缩回手,脸色凝重:“这不是人力布下的符阵……这是‘愿流’,是千万人的念头,自己把自己刻进了这地皮里!”
我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最后一片赤书晶屑已经彻底融化,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仿佛被烙铁烫过的疤痕。
我能感觉到,那股磅礴而悲怆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它只是顺着我的身体,流淌进了脚下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土地。
我低声说道:“它没走,只是换了个身子活下来了。”
就在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这片土地是有记忆的。
那些在泥泞中一步一个血印走过的骡子,那些伤兵在弥留之际紧攥着念到字迹模糊的家书,那些后方百姓勒紧裤腰带咽下的苦……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这方土地不可磨灭的印记。
它们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祈愿,而是化作了这纵横交错的血色脉络,成了神州大地最坚韧的筋骨。
“报!”一个传令兵满身泥浆地冲进临时指挥部,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和一丝诡异,“将军!前线急报!敌军多个阴阳师据点突发集体癔症!据我方潜伏人员冒死传回的消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阴阳师,有的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疯了似的嘶吼‘娘,别走’;有的冲着北方跪地磕头,一边哭一边喊‘粮到了,爹,今年的粮到了’!阵脚大乱!”
他喘了口气,眼神发亮地看着我:“而我方……我方将士士气大振!弟兄们说,他们感觉脚下有劲儿,心里有底!就连医帐里那些重伤昏迷的弟兄,都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念的……念的全是先前雨中浮现的那些名字和诗句!”
韩九娘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看向我:“他们怕了。因为你把他们祖祖辈辈欠下的债,一笔一笔念了出来。你说的,是他们最不敢听的真话。”
我没有回应她,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墙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上。
我的手指越过一个个代表着山川、河流和战线的标记,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区域——那是一处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山谷。
可我认得它,爷爷下山投身军旅前,最后停留的地方,就是那里。
那里,也正是青云岭龙脉的支眼与主干龙骨交汇的枢纽——龙脊谷。
当夜,月色清冷。
我避开所有人,独自来到营地后的马厩。
这里堆满了草料,弥漫着牲口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我从怀中取出那本用尽心血抄录下来的册子,在马厩中央的空地上,用火折子点燃了它的一角。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页,将其烧得卷曲、焦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灰烬落下。
那纸张仿佛是某种活物,在燃烧到极致时,竟猛地将所有的火舌倒吸回体内!
光芒一闪,万千字符凝缩成一点,最终,一枚指节大小、通体暗红的炭核“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温度将潮湿的地面都烤出了白汽。
“你疯了!”韩九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马厩门口,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一个箭步冲上前又猛地退开,仿佛那炭核是什么绝世凶物,“你在烧自己的命契!你这是在自绝根基!”
我摇了摇头,俯身用两根手指捻起那枚滚烫如烙铁的炭核,掌心被烫得滋滋作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不,”我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烧的不是命契,是‘神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需要负责倾听和转达的‘道士’身份。”
我将炭核按在自己胸口,它瞬间没入我的皮肉,消失不见。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传话的道士,”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我是送信的人。”
话音未落,我脊椎上的金纹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与之前被动承受愿力不同,这一次,是它在主动牵引,主动呼唤!
我能清晰地“看”到,脚下大地深处那一条条暗红色的“愿流”脉络,正随着我的心跳,开始缓缓地、有力地流转起来,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终于被我唤醒。
我们即刻启程,前往龙脊谷。
路途艰难,沿途尽是战争留下的疮痍。
在一处被炮火夷为平地的驿站旧址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残垣断壁之间,竟有一株不知名的野桃树,在肃杀的秋风中顽强地盛开着,粉白色的花瓣星星点点地飘落在一块歪斜的石碑上。
碑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被岁月侵蚀得模糊的字迹:“邮差歇脚处,勿扰。”
我心头一动,脱掉脚上的军靴,赤足踏上那片废墟。
脚掌接触到冰冷土地的瞬间,我能感觉到,地下的那些血丝般的“愿流”在这里搏动得异常剧烈。
这里,曾是那些骡子往返最频繁的一站,是无数封家书、无数担军粮的中转之地。
我整理衣冠,对着石碑直直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我咬破舌尖,将一滴鲜血点在石碑的额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前辈,请借一步路。”
仿佛是在回应我的请求,我话音落下的地方,地面竟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缝,一汪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
泉水之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铛缓缓浮起。
我将其捞起,发现铃铛的铃舌,竟是一小截断裂的马蹄骨。
我将这枚奇特的铃铛系在腰间。
刹那间,我的耳中轰然炸响!
无数纷沓的脚步声、沉重的车轮碾压声、嘶哑的喘息声、骡子疲惫的嘶鸣声……千百年来这条补给线上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全部灌入了我的脑海,整条沉寂的信道,在我的体内彻底苏醒!
“站住!”韩九娘的刀锋“呛啷”一声出鞘,冰冷的刀刃横在了我的面前,她的眼神锐利如鹰,“你不能再往前了!我守墓人一脉的祖训有言:‘承愿者止于三更,过则魂归无门’!你再走下去,承载的愿力会把你活活撑爆,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没有停步,只是抬头望向远方那被夜色勾勒出的巍峨山影,那里就是龙脊谷。
我轻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会死。可要是没人走下去,那些名字,那些期盼,就真的没了。”
说罢,我推开她的刀,迈出了脚步。
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我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焦土便会绽开一朵虚幻的桃花,步步生莲。
而我腰间的铜铃铛,明明没有一丝风,却在无声地剧烈震动着。
也就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正在风雪中为一支孤军引路的骡子,那早已化为信道之灵的牲畜,蓦然间抬起了头。
它空洞的眼眶中,赤红色的光芒暴涨,竟如同两盏燃烧的灯笼。
它发出一声不似凡间之物的长嘶,四蹄踏空,竟逆着漫天风雪,朝着我的方向狂奔而来!
前路的山势越来越险峻,风也愈发刺骨。
我能感觉到,我们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绕过最后一道嶙峋的巨石后,前方的视线豁然开朗,一条狭长的山谷入口出现在我们面前。
踏入龙脊谷的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温度,骤然冷如冰窖。
谷口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根早已断裂的巨大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