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句古语像是淬了冰的钢针,扎进我的脑子里,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寻常山谷里的阴冷,而是一种能冻结魂魄的死寂。
韩九娘脸色发白,指尖在阴目膏的瓷瓶上用力到发青,她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断魂瘴’,当心!这不是毒,是活生生被人用咒术封在这里的亡魂哭声,成千上万,日夜不休,能把活人的三魂七魄一寸寸磨碎!”
她话音未落,我耳中已经灌满了那种无形的哀嚎,像是无数根看不见的针,疯狂地刺向我的神智。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景物开始扭曲,那断裂的石柱仿佛变成了一个正在无声尖叫的巨人。
我没有慌,只是反手摘下腰间那枚不起眼的黄铜铃铛,将它紧紧贴在左耳耳畔。
铃铛冰凉的触感传来,我闭上眼睛,摒弃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叮铃……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在耳蜗深处回荡,瞬间,断魂瘴那足以逼疯人的哀嚎被一股更熟悉、更坚韧的力量压了下去。
我听见了,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那头老骡子在漫天风雪里不甘地嘶鸣,拉着沉重的物资一步一个血印;我听见了,那些被冻得嘴唇发紫的民夫们,围着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压抑着剧烈的咳嗽声;我甚至听见了,一个被母亲紧紧裹在怀里的婴儿,在寒夜里发出的、微弱却充满生命力的啼哭。
那是人间烟火气,是活下去的念想。
这些声音比任何咒语都管用,它们是我脚下的根。
我睁开眼,眼中的混沌一扫而空,脚步稳稳地踏入了龙脊谷。
越往里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地面被翻开过,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铁轨被头朝下地深埋进土里,只露出末端,像一头被开膛破肚后、肋骨外翻的钢铁巨兽。
所有的铁轨都呈放射状,狰狞地指向山谷最中央一个巨大的深坑。
“这是‘囚阳阵’!”韩九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愤怒,“他们用我们自己的东西,来断我们的龙脉,锁我们的国运!”
我没说话,只是快步走到了深坑边缘。
坑底,七十二杆残破的军旗歪歪斜斜地插在泥土里,旗帜早已被风雪和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但那股子不屈的铁血之气,却依旧直冲天际。
我认得其中几个番号,都是抗战初期在正面战场上成建制失踪的运输部队。
而在每一杆军旗的下方,都压着一沓沓被泥水浸透、几乎要化掉的纸团。
韩九娘死死咬着牙,眼眶通红:“他们把这些忠魂当成了镇钉,把他们家人日夜不休的思念,化作了这囚阳阵的锁链!”
我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一杆旗帜下捡起一张相对完整的纸。
我拂去上面的泥土,纸上那稚嫩却一笔一划无比认真的字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心上。
“爹,今年柿子熟了,我摘了十个给你留着。”
落款的名字叫石头,后面写着,八岁。
我缓缓闭上眼睛,将这张薄薄的信纸紧紧贴在我的胸口。
那一瞬间,我左肩上的金纹骤然亮起,一股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仿佛要将我的皮肉烧穿。
有血丝从皮肤下渗出,染红了衣襟。
但我没有动,任由那股力量在我体内奔涌。
我对着这满坑的忠骨,对着这七十二杆不倒的军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立下血誓。
“这一趟,我替你们走回来。”
我睁开眼,从怀中摸出那枚漆黑如墨的炭核,将它放在深坑边缘。
随即,我深吸一口气,体内逆行咽气诀轰然运转。
我伸出右手,五指如钢,缓缓将那坚硬无比的炭核在我掌心之中一点点碾碎。
黑色的粉末混着我指尖渗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向深坑。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混着血的粉末并没有渗入泥土,反而像是失去了重量一般,悬浮在了半空中,并迅速凝聚、延伸,在黑暗的深坑之上,铺就出一条闪烁着微弱红光的虚幻小径,蜿蜒着通向坑底。
“这是……‘愿引道’!”韩九娘失声惊呼,满脸的不可置信,“以至诚之心为引,以自身精血为媒,才能让死者未尽之路,在阳间显形!你……”
我没有回头,赤着双脚,踩上了那条由无尽思念构成的小径。
脚下的路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带着一丝冰凉。
我每向前走一步,身后便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有扛着担架,脸上还带着炮灰的年轻护士;有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一条腿已经瘸了的老兵;还有背上背着熟睡的孩子,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干粮的母亲……他们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跟在我身后,脚步整齐划一,仿佛一支即将奔赴战场的无声大军。
终于,我走到了坑底,盘膝坐在了七十二杆军旗环绕的正中央。
我将最后一滴心头血逼出指尖,轻轻滴落在我掌心仅存的一点炭核残渣上。
整条虚幻小径在一瞬间爆发出冲天的赤色光芒!
万千亡魂的思念,万千家人的期盼,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逆流而上的洪流,狠狠地冲开了压在地底深处的封印!
呜——!
七十二杆军旗无风自动,在坑底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猎猎声响。
褪色的旗面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三百二十七张坚毅而疲惫的脸庞。
他们齐齐望向我,眼神从迷茫变为清明,最终化为一股决绝的战意,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低喝:
“请命一用!”
我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撕裂夜空。
双肩上的金符再次暴涨,这一次,它们不再是细密的鳞片状,而是瞬间化作了两条由无数个或大或小、或老或幼的手印层层叠叠构成的肩铠,仿佛有千万人正用他们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稳稳托举!
就在此刻,一道阴冷至极的黑气自北方天际遁来,如毒蛇般瞬间附着在其中一杆被鲜血染得最黑的军旗之上,一个狰狞的虚影浮现出来,用生硬的汉语狂笑:“愚蠢的支那人!你以为唤醒这些亡魂就能逆转乾坤吗?真正的力量,属于伟大的天照大神!”
是荒木的残魂!
他竟想引爆这七十二杆军旗中积压了数年的怨气,发动一场惨烈至极的“血崩祭”!
然而,我既没有结印,也没有召灵。
我只是猛然从地上站起,面对着那杆被荒木残魂附身的邪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你说神?”我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谷中所有的风声与鬼哭,“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什么他妈的叫人命比神重!”
咔嚓!
旗杆应声而碎。
我脚落下的那一刻,整个龙脊谷地动山摇!
那条由愿力生成的小径突然向下急坠,竟化作一条贯穿龙脉的“活祭通道”,将三百二十七名忠魂的决意与万千民众的思念,化作一股磅礴无匹的力量,瞬间注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深处!
遥远的千里之外,正面战场上,十万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士,在同一时刻,心头猛地一震。
他们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同一个声音,清晰而坚定:
“别怕,路通了。”
血气与愿力渐渐平息,喧嚣的龙脊谷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那些跟随在我身后的身影,那些军旗上的面容,都已消失不见,融入了脚下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我独自一人走出了龙脊谷。
在通往主战场的岔路口,我停下了脚步。
风吹过,身上那对由万千手印凝成的肩铠没有消失,反而传来一阵阵温热。
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