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后,再无龙脊谷的庇护。
天光未亮,浓重的黑暗像湿透的军毯,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通往主战场的岔路口,风声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我停下脚步,辨认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硝烟味,那味道指引着我的方向。
“等等。”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我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来人是韩九娘。
她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但手中那柄名为“守夜”的短刀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寒气,搅动了四周的死寂。
她走到我身侧,并未看我,而是将刀尖一挑。
一抹暗沉的颜色划破夜色,一件染着大片早已干涸血迹的旧军装稳稳地落在我面前。
那不是挑衅,而是一种交接。
“陈砚舟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说,你爷爷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从无名冢里走出来的。”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件军装上。
补丁叠着补丁,布料被磨得起了毛,胸口的位置被弹片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边缘的血迹已经黑得发亮。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质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我接过军装,毫不犹豫地披在身上。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这股刺痛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身体深处的某个开关。
脊椎处那道从出生起就伴随着我的金纹,在此刻竟微微发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震颤。
无数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是冲天的火光,是震耳的嘶吼,是泥泞中交错的手臂,还有一个穿着同样军装的挺拔背影。
血脉的记忆,正在被唤醒。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遥望远处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天际线。
韩九娘的话验证了我最后的猜测。
我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处战壕,也不是任何一个指挥部,而是一片连军用地图上都刻意抹去的禁忌之地:无名冢。
穿过两道废弃的防线,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原出现在眼前。
这里就是无名冢,三年来所有无法辨认身份、无法魂归故里的阵亡者的终点。
锈断的铁丝网像垂死的巨蟒,无力地挂在歪斜的木桩上。
没有整齐划一的墓碑,只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东倒西歪,如同大地的累累伤痕。
许多坟包前只插着一支削尖的铅笔,或是一枚磨掉图案的纽扣,甚至只是一块尖锐的石子,作为它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我走到最靠近入口的一座坟前,缓缓跪下。
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的册子残页,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轻声念出上面的字迹:“李大根,河南信阳人。入伍前是石匠,手艺好,爱吃烤红薯。牺牲前三天,还在跟战友说,等仗打完了就回家修桥,给他娘过寿。”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念完,我将那一页纸小心翼翼地撕下,折成一艘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在坟头。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那小小的纸船却纹丝不动,反而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地、一点点地沉入干硬的土中,消失不见。
成了。
我站起身,走向下一个坟包,继续我的仪式。
“赵铁柱,东北黑山人,喜欢跟人吹牛,说他能一拳打死一头熊,但是一看到血就犯怵……”
“刘家明,湖南乡下的小秀才,总在口袋里揣着半本诗集,说等天下太平了,要去教孩子们念书……”
册子上的名字,有些来自我整理的家书,有些来自老兵们酒后的回忆,还有些,只是我在战地医院里、在运输线上听来的只言片语。
我不知道他们的样子,却努力记住了他们活过的痕迹。
每当我念完一个人的故事,为他送上一艘归乡的纸船,他那孤零零的坟头上,便会无声无息地绽开一朵纯白的小花。
那花瓣薄如蝉翼,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颗坠落的星辰,开始点缀这片绝望的荒原。
韩九娘始终远远地站在无名冢的边缘,她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劝阻。
她只是默默地抽出“守夜”,用刀尖划破自己的指腹,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抹在冰冷的刀刃上。
随即,她以刀拄地,闭上双眼,唇间开始低声诵念起一种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魂不留碑,愿不绝途。”
这是守墓人的禁咒,意在安抚那些不愿离去的执念,防止他们惊扰生者。
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更知道我今夜此行,注定要打破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规矩。
她在为我守门,也是在为这满山的英灵守最后一程。
当我念完册子上最后一个名字,整片荒原已是星光点点,白花遍野。
我走向坟场中央,那里矗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虬结的树枝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鬼爪。
就在我踏上槐树根部隆起的土地时,脚下忽然一软,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
我反应极快,瞬间稳住身形,低头看去,一个黑黢黢的深井洞口赫然出现。
那不是一口普通的水井,井壁上,竟用利器刻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比我册子上记录的多了何止千百倍!
而在深井的最底部,被无数盘结交错的树根死死缠绕的,是一只破旧的军用邮包。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认得那只邮包!
帆布的质地,黄铜的锁扣,侧面用红漆喷涂的编号——037。
这是当年那头老骡子背上驮过的第三号邮箱,标签上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绝密·慰军信件”。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悲怆冲上心头。
我没有犹豫,纵身跳入井中,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撕扯那些坚韧如铁的树根,去挖掘包裹着邮包的泥土。
指甲在挖掘中翻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十指,可我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只有一个念头——把它拿出来!
终于,那只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邮包被我从泥土与树根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我颤抖着手打开早已锈蚀的锁扣,掀开邮包的盖子。
里面没有信,一封都没有。
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空白的登记表,纸页已经泛黄发脆。
而在收件人那一栏,用血写就的三个遒劲大字,几乎要刺穿我的双眼:“全体未能归家者”。
刹那间,我明白了。
爷爷当年要送的,根本不是什么家书,而是为这满山遍野的无名英魂,送上一份归家的证明。
我抱着邮包,缓缓坐倒在井边,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截炭笔。
翻过登记表,在那空白的背面,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已送达。”
笔落的瞬间,风云变色!
整片无名冢开始剧烈地动荡,仿佛地底有巨龙翻身。
那成千上万朵绽放的小白花,竟在同一时刻腾空而起,化作无数散发着柔光的蝴蝶,铺天盖地,朝着四面八方纷飞而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主战场上,炮火声出现了诡异的停顿。
正在厮杀的、潜伏的、包扎的,近十万将士,几乎在同一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个趴在战壕里的年轻士兵,愕然地看着对面战壕的边缘,他那早已牺牲的班长正站在那里,咧着嘴对他笑着,无声地做着口型:“好样的,臭小子。”
一个满脸炮灰的军官,恍惚中听见有人用家乡的土话喊着他的乳名,那是他娘最爱叫他的称呼。
更有无数铁骨铮铮的汉子,突然间泪流满面,朝着故乡的方向,重重地跪地叩首:“哥,你托的梦,我收到了!你交代的话,我听见了!”
而我,在写下那三个字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
我瘫倒在地,意识开始模糊,只觉得腰间那个爷爷留下的铜铃,轻轻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悠远的鸣响。
我艰难地睁开眼,月光不知何时已穿透云层。
在清冷的月色下,一道半透明的、瘦骨嶙峋的老骡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
它低着头,用虚幻的口鼻,温柔地蹭了蹭我的肩膀,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随即,它转过身,踏着满地破碎的星光,一步一步,缓缓走入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
它背上的行囊空了。这一次,它终于,回家了。
我瘫坐在枯槐树下,怀抱着那只破旧的邮包,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老骡的背影一同消散,意识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