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娘的惊呼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混沌的意识。
她枯瘦的手掌按在我肩上,那份急切的力道,让我勉强没有彻底倒下。
“你疯了!那是三万七千道无主执念,是战场上最毒的怨力,你怎么敢……”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里,她的脸庞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里的焦灼亮得惊人。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每一道皮肤的裂口中流失,那不是血,而是一种滚烫的、沉重的、承载了太多故事的赤色浆液。
它们滴落在地,枯草逢春般冒出嫩芽,仿佛在用我的命,偿还它们未了的生机。
“不是……吸……”我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砾,每一个字都磨得生疼,“是……认领。”
我吃力地拍了拍怀中那只破旧的邮包,它此刻像一块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邮包上那一行模糊的字迹——“全体未能归家者”,在我眼中却清晰如刻。
这根本就不是一封有收件人的信,它像一个孤独的墓碑,等的不是签名,而是一个肯替这三万七千个名字走完最后一程的送信人。
韩九娘愣住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夜空中的异变打断了她。
呜——
阴冷的夜风平地卷起,带着一股尸体腐烂和铁锈混合的腥气,吹得人几欲作呕。
坟场中那成千上万只由执念化作的光蝶,本已渐渐安息,此刻却像是受惊的鱼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撕扯着,汇成一道灰白色的洪流,朝着正北方的天际滚滚而去。
韩九娘脸色骤变,她抬头眯眼望向那阴气最盛之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荒木那个老鬼!他在抽魂引气,想用这些英魂的执念,重筑他那该死的天照祭坛!”
话音未落,她猛然抽出腰间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
那刀看着破败,出鞘的瞬间却带起一抹凄厉的寒芒,仿佛能斩断月光。
没有丝毫犹豫,她反手一刀,狠狠划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噗!”
鲜血并非喷涌,而是像有生命般,凝成一道道血线,洒落在地,瞬间勾勒出一个繁复而古朴的阵图。
阵图成型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屏障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守墓人一脉,禁触亡魂,以免因果缠身,不得善终。”她盯着空中被强行拉扯的光蝶洪流,声音决绝,“但我韩九娘今日,就要破了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请诸位……留步片刻!”
她一声低喝,手腕上的伤口猛地爆开一团血雾,地上的血阵光芒大盛!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道奔流向北的光蝶洪流,连同席卷天地的阴风,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万千光蝶停滞在半空,翅膀上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不能浪费。
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我单手伸向腰间的乾坤玉佩。
神念沉入其中,掠过那些瓶瓶罐罐和零碎法器,直抵最底层。
在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的焦木。
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当年青云观被一把大火烧成白地时,唯一没有化为灰烬的一截主梁残片。
爷爷说,它被道观数百年的香火和正气浸透,有安魂定魄之效。
而在那焦黑的木纹深处,刻着半句残缺的《安灵诀》。
我将焦木取出,重重地按在坟场中央的泥土里。
随后,我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了上去。
“以我血为引,续尔未尽言。魂归故里路,莫再留人间!”
残缺的咒文,以我心头血补全。
焦木“嗡”的一声轻颤,一道温润的白光瞬间荡漾开来。
就在白光触及地面的那一刻,整片无名冢的地表,浮现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脚印,全是光着脚的、穿着破烂草鞋的、甚至只有半只断靴的痕迹,从四面八方而来,层层叠叠,将我和焦木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圆圈。
“这是‘回魂步’……”韩九娘看着这一幕,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悲悯,“只有在临死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的人,才会在这世间留下这种印记。”
我点了点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开了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浸透的军装。
上衣剥落,露出我伤痕累累的躯体。
那些旧伤新痕之下,最骇人的,是我后心肩胛处那对由无数金色符文凝结而成的掌印。
此刻,那对掌印正像两颗心脏般剧烈搏动,每一次跳动,都让我体内的赤浆沸腾一分。
我没有再试图调用任何法力去镇压或疏导,那已经没有用了。
我盘膝坐于焦木之上,将那沉甸甸的邮包紧紧贴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开始运转师门禁术——逆行咽气诀。
正常的法诀,是吐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而这套禁术,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体内所有郁结的力量——无论是灵力、气血还是愿力——全部逆转,向内压缩,直至引爆。
这一次,我不是要吐出它们,也不是要吸纳它们。
我要——燃烧它们!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丹田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每一寸经脉都像是被烧红的铁水灌满,皮肤下那些因吸收愿力而浮现的“铁轨血丝”,在这一刻竟一根根地炸裂开来,化作细小的赤色火焰,顺着我皮肤上的裂口向外喷涌。
“呃啊啊啊啊——!”
我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万千亡魂借我之口,发出的最后呐喊。
“你们的信,没人收?你们的话,没人听?”我咬碎了满口牙,混着血沫嘶吼道,“老子今天,就当那口活棺材!把你们所有人的话,所有人的念想,都他娘的给老子烧成一道光!照亮你们回家的路!”
火势在我身上越烧越旺,赤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却诡异地没有点燃周围的枯草,也没有灼伤近在咫尺的韩九娘。
这火,只烧我自己,只烧那些不甘的执念。
在熊熊烈焰中,我胸口的邮包缓缓展开。
那本该是空白一片的收件人登记表上,竟开始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如同蚁群爬行般的细小字迹。
“娘,儿不孝,下辈子再给您磕头。”
“秀儿,等我回来,那是骗你的,找个好人嫁了吧。”
“狗剩,爹没本事,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告诉二连长,我没当孬种……”
三万七千句未曾说出口的遗言,在这一刻,尽数显现。
就在这火光攀至顶点的瞬间,千里之外的北方主战场上,所有隶属于日军的阴阳师,无论正在作法还是在营中休憩,都在同一时刻抱住脑袋,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他们手中的罗盘、符咒、式神玩偶,尽数碎裂成齑粉!
更远处,地处华夏龙脉之脊的龙脊谷深处,那条由荒木残魂以万千生灵血祭,构建了数年之久的“活祭通道”,本已接近完成,此刻却像是被注入了无法承受的力量,猛然扩张,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直贯地脉主干,引发了一场剧烈的地底震动!
韩九娘怔怔地望着我,我的身体在火焰中已经开始变得透明、稀薄,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灰烬。
她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你会死的……”
我咧开嘴,想笑一笑,却只能牵动焦黑的面部肌肉。
我抬起仅剩骨架的手指,艰难地指向北方,那里是光蝶消散的方向,也是战场所在的方向。
“可你看……路……还在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腰间那枚从未有过动静的铜铃,无声自鸣。
月光下,一缕凝练到极致的赤色光芒,从即将燃尽的我体内升起,它不像火焰那般爆裂,也不像光蝶那般虚幻,它就像一只真正的信鸽,振翅而起,带着三万七千份沉甸甸的嘱托,义无反顾地飞向了那片最黑暗的夜空。
我倒下的前一刻,最后的意识瞥向远方。
在那座最高的山巅之上,那头老骡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转头回望着这片坟场。
它的眼中,不再有疲惫的微光,而是映着冲天的火光,两行滚烫的东西,从它苍老的眼角滑落。
世界,在这一刻开始崩塌,坠入无尽的黑暗。
最后在我感知中回响的,不是火焰的咆哮,也不是亡魂的悲泣,而是那一声孤寂的铜铃轻响,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