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是把整座山都浸在了墨池里。
风是冷的，刮在脸上像刀子，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泛起刺痛。
我们匍匐在主峰脚下的阴影中，抬头仰望，那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九幽塔”在稀疏的星光下泛着森然的惨白，像一根刺破夜幕的毒牙。
塔顶之上，那颗被称作“怨核”的黑球，正如同活物的心脏般，一起一伏地搏动着。
每一次跳动，都有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波纹扩散开来，山间的风仿佛都带上了十万人的呜咽与哀嚎，钻心刺骨。
韩九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用指尖挑出一点墨绿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抹在眼皮上。
她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瞳孔深处仿佛燃起了两点幽绿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九幽塔的基座，原本还算镇定的脸庞瞬间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塔下面……塔下面是七十二口青-青铜棺！我认得那上面的徽记，是……是当年失踪的三百人运输队！他们没死在路上，他们被活生生地埋在了这里！荒木这畜生，他在用我们袍泽的忠魂，镇压这片土地的龙脉！”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些弟兄，千里迢-迢运送军需，最后却成了敌人最恶毒的阵法基石。
我摸出那支几乎被我手心的汗水浸透的铅笔，笔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遗言。
我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划下了一道笔直的刻痕，像是在为谁划定界碑。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活人写的碑文。”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不住的颤抖。
我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页皱巴巴的废纸，那是从军需清单上撕下来的。
我用铅笔在上面重重地写下三个字：“别怕。”
然后，我将纸折成一只最简单的纸鸢，又咬破指尖，让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纸鸢的翅膀上，用血为墨，在那三个字后面，补全了一句话：“我们在路上了。”
韩九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惊愕和不解：“陈山，你疯了？这种时候你放风筝？”
我看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九娘，这不是风筝。”我举起那只染血的纸鸢，对着它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是为亡魂归家点的引路灯。”
我划着火柴，点燃了纸鸢的尾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小小的火苗并未将纸鸢烧毁，反而让它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红光。
我松开手，纸鸢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乘风而起，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逆着山风，贴着地面，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峰顶的九幽塔急速滑行而去。
它所过之处，原本坚实的泥土中，竟凭空浮现出无数个浅浅的脚印，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向黑暗的山顶。
这些脚印，与我们之前在战场上看到的“践土为符”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
路，铺好了。
我踏上了那条由脚印组成的轨迹，踩着第一个脚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寂静的山谷大声喊出了一个名字，一句遗言：“李二牛！俺娘说，让俺活着回去娶翠花！”
我踏出第二步，念出第二个名字：“王大麻子！告诉俺家那小子，老子不是孬种！”
我踏出第三步：“刘三斤！那半斤地瓜干，下辈子还你！”
我一步一个名字，一步一句遗言。
每喊出一个名字，脚下的土地便会传来一阵轻微的共鸣。
当我走到第七步时，整座主峰猛地一颤，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山顶塔基周围的土地轰然裂开，七十二口青铜巨棺竟同时剧烈震动起来，沉重的棺盖缝隙中，渗出丝丝缕缕微弱却倔强的光芒。
“它们……它们在回应你！”韩九娘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迅速拔出腰间的短刀，紧紧护在我身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我没有停下，继续前行。
我的声音从高亢变得沙哑，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烧红的沙子，每一次发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直到喉头一甜，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血雾。
那血雾在空中却没有散去，而是奇迹般地凝结成一行行鲜红的文字，悬浮在半山腰，如同凭空出现的碑林，庄严肃穆，杀气冲天！
当我踏上最后一个脚印，终于抵达九幽塔前时，一个身披血色长袍的身影从塔后缓缓走出，正是荒木。
他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神狂热而轻蔑，狞笑着开口：“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只传递死人呓语的蝼蚁。你不过一介凡夫，凭着一点不入流的方术，也敢来挑战神权？”
他缓缓举起双手，仿佛在拥抱整个黑夜。
塔顶那颗“怨核”的跳动骤然加速，爆发出吞噬一切的刺目黑光，令人无法直视。
恐怖的吸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扯出体外。
“终焉吞噬”！他要将我和这满山的英魂，彻底化为怨核的养料！
我却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足以撕碎钢铁的威压，向前踏出一步。
我猛地撕开胸前早已被血浸透的纱布，露出皮肉之下，那片由无数名字和遗言烙印而成、密密麻麻、宛如天成的“活碑”！
我挺直了被威压压得微微弯曲的脊梁，指着自己烙满字迹的胸膛，对着狂笑的荒木，对着那颗邪恶的怨核，发出了此生最响亮的咆哮：
“你说神？老子今天就站在这儿，让三万七千个死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神！”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体内积攒的所有愿力，如同决堤的洪流，逆冲而出！
我身后，那十七道模糊的英灵身影瞬间凝实，紧接着，是三百名身穿运输队制服的队员，最后，连那头老实巴交的骡子，也化为光影，出现在队伍的末尾。
他们环绕着我，组成一个巨大的光环，每一个身影都散发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我一脚踏下，脚下的大地应声龟裂，怨核的基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碎裂！
我的双膝未曾弯曲，我的脊梁挺直如枪！
刹那间，仿佛多米诺骨牌被推倒，整座九幽塔从底部开始，节节崩塌，那颗悬于塔顶的怨核，失去了邪术的支撑，在空中剧烈收缩，随即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片死寂。
黑球化作漫天灰烬，洋洋洒洒，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然而，那些灰烬在飘散的途中，竟被空中悬浮的血色碑林尽数吸附。
每一行文字都像是饥渴的旅人，疯狂地吞噬着那些代表着怨念的灰烬。
黑灰被吞噬殆尽，血字碑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赤色光芒，将整片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远方，被困于囚笼中的十万将士，仿佛心有所感，齐齐望向主峰方向，发出了震天的呐喊。
同一时刻，在这片广袤土地的各个战场上，无数异象同时显现——一封封战士们写下的家书内容，化作金色文字浮现在云端；一个个已经阵亡的士兵虚影，从他们倒下的地方站起，整齐列队，向着家的方向，敬了一个无声的军礼。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韩九娘及时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我望着东方天际线透出的第一缕晨光，那光芒驱散了最后的黑暗，也带走了我身上所有的力量。
我轻声说道：“我不是神，我是那个……把路走到头的人。”
在天地尽头，那道骡子的光影，停下了脚步。
它低头，轻轻嗅了嗅脚边一朵迎着朝阳新开的野花，随即，整个身影化作点点光斑，彻底消散在微风里。
它送到了，最后一封信。
那股支撑着我站立的力量，如同潮水般从我身体里退去，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
我胸口那片由遗言组成的“活碑”，上面的字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仿佛墨迹干涸，即将消失。
我再也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