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娘的目光像是要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来,她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只当我是受了刺激胡言乱语。
我没有解释,径直走向指挥部,一把扯下墙上那副巨大的关东军事地图,铺在我们唯一的桌子上。
清冷的油灯光下,那片白茫茫的雪原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韩院长,把电文拿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地上捡起那张满是褶皱的电报纸递给我。
我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雪原深处那个标注为“禁区”的地方重重画了个圈。
“天照祭坛,以国运为引,召高天原之神。”我抬起头,迎上她疑惑的眼神,“听起来很玄乎,对吧?但剥开这层神神叨叨的皮,内里还是老一套——人心。”
我指着电文上那句“跪书降表,以亿万生民屈服之心瓦解华夏气运”,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风:“他们要的是‘屈服’这两个字。不是写在纸上的字,是刻进心里的字。一旦人心认可了屈服,气运自然溃散。这就像一个人,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死,那他就离死不远了。”
韩九娘是留过洋的医生,对这些玄学之说本能地排斥,但连番的诡异事件让她不得不信。
她皱眉道:“所以,你让伤员们写字,是想用他们的‘不屈’之心,去对抗敌人的‘屈服’之心?”
“不,”我摇了摇头,拿起桌上一支不知道谁用剩的铅笔头,“不够,远远不够。三百多人的不屈,对抗不了被强迫的数百万人的绝望。我要的,不是对抗,是替换。”
她彻底糊涂了:“替换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推开门,走向了灯火通明的病房。
寒风灌入,吹得那些悬在空中的纸张猎猎作响,像一面面无声的旗帜。
“医院里还有多少能写字的伤员?”我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院子。
她一怔,跟了出来:“三百多个……你想干什么?”
我没理她,让护士抬来一块最大的黑板,立在院子中央。
我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粗糙的板面上写下第一个名字,一笔一划,力透板背。
“李大牛,河南信阳,阵亡于台儿庄。”
写完,我转身,对着挤在门口、窗口、甚至躺在担架上探出头的无数双眼睛,大声问道:“谁认识他?有没有人听过他的事?”
人群静默了片刻,一个角落里,一个独臂老兵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出精光:“我!我跟他一个班!那狗日的,临死前还把藏在裤裆里的半块干馍塞给我,说他吃不下了,让我别浪费!”
我点点头,将手里的炭条递过去:“那就你来写。”
老兵的独臂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根小小的炭条。
他走到黑板前,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浑身都在哆嗦。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在那名字下面,歪歪扭扭地补了一句:“兄弟,哥替你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黑板上那两行字,竟无风自燃般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板上拓了下来,随即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消失不见。
满院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给他们震惊的时间,厉声道:“全院动员!识字的,不识字的,都过来!拿纸、拿笔、拿炭条,拿不动笔的,用手指蘸药水也行!在墙上、在地上、在能写字的任何地方,写下你知道的人、记得的事、想说的话!不限内容,不限格式!”
我的命令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寂静被打破,人们疯了似的涌动起来。
有人在墙上写下阵亡战友的小名,有人在床单上画出家乡河上的那座小石桥,有个被炸断了腿的小通讯员,哭得涕泗横流,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出一行字:“爹,我尿床了,别骂我。”
一时间,整个野战医院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留言簿。
那些或工整、或潦草、或幼稚的字迹,承载着最朴素的记忆和情感,爬满了每一寸空间。
韩九娘站在我身边,看着这满墙满地的文字,眼中写满了震撼。
她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在造‘人间符海’……不用朱砂,不用黄纸,用的是活生生的记忆本身。”
我苦笑着抹了把脸,感觉精神力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道士画符,借的是天地灵气。可这片土地上,老百姓写字,靠的是心口憋着的那口气。恨、爱、思念、不甘……这才是真正的‘道种’。敌人要的是屈服,我就给他们三百万个不肯低头、不肯忘记的名字!”
第七日,子夜。
没有任何征兆,整个医院里,所有被写下的文字,无论是纸上、墙上还是地上的,突然间齐齐离地而起。
它们化作一个个闪烁的光点,如亿万萤火虫般升上夜空,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河,浩浩荡荡地向着北方天际奔涌而去。
韩九娘仰头望着那片划破夜幕的光雨,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它们……在组阵。”
我闭上双眼,整个人的意识仿佛都融入了那条光河之中。
我能“看”到,那一笔一划,跨越千山万水,正在万里之外的关东雪原上空汇聚。
它们不再是杂乱的字符,而是在一种宏大意志的引导下,彼此勾连,彼此印证,最终,形成了一道横贯天地的“姓名长城”。
也就在此时,雪原深处的天照祭坛上,日军那位大阴阳师副手正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强迫着被俘的数百平民在早已备好的“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个干瘦的老者被刺刀顶着后心,颤抖着提笔,墨迹落在纸上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墨迹仿佛拥有生命,根本无法形成字形,而是自行扭曲、蠕动,最终化作一个顶天立地、笔锋如刀的名字——李大牛。
这三个字一出现,便如烧红的烙铁落入雪中,整张“降表”嗤的一声燃起青烟,祭坛的基石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大阴阳师副手脸色剧变,疯狂掐动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试图用阴阳术强行压制。
然而,他所有的符咒在空中刚刚凝聚成型,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得七零八落。
他骇然发现,这片天地的规则似乎被篡改了。
因为“屈服”这两个字的概念,已经被三百万个不肯低头的名字,硬生生地从这片土地的法则里顶了回去!
一个名字,两个名字,一百个,一千个……随着百姓们被迫落笔,更多的名字在雪原上空显现,它们汇入那道“姓名长城”,让它变得愈发巍峨、坚不可摧。
最终,战报雪片般传来:雪原祭坛无故自燃,冲天烈焰三日不熄。
主持祭祀的阴阳师当场吐血暴毙,数万日军目睹神迹崩溃,精神失常,弃械逃窜,状若疯魔。
捷报传来时,整个医院沸腾了。
韩九娘回头看向我,想与我分享这份喜悦,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
我正靠着墙壁,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一道刺目的血线缓缓流下,几根手指的指尖已经变成了焦黑色。
强行牵引亿万生民的愿念,将其编织成改换天地规则的大阵,对我道基的损伤远超想象。
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我,声音又急又气:“你把自己当成笔杆子使了!”
我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在地上,那血沫中竟隐约能看到破碎的字符笔画。
我看着她,虚弱地笑了笑:“值了。你看,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画符……这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直被我揣在怀里的那支铅笔——那支写下第一个名字,也承载了无数遗言的铅笔,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从中断裂。
自那断口处,一缕比我咳出的血还要鲜艳的赤色光芒,如游丝般涌出,没有飞向天空,也没有消散,而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脚下干裂的土地,瞬间消失不见。
那感觉,像是一场漫长而沉重的交接仪式,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地脉深处的轻微叹息。
我体内的伤痛似乎被这声叹息抚平了些许,但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悸动,却从脚底板下,沿着我的脊椎悄然爬上心头。
那不是来自北方的回响,那道姓名长城的力量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正在缓缓消散,回归于天地。
这股新的悸动,来自另一个方向,来自这片土地更深、更黑暗的伤口。
仿佛我用三百万英魂的记忆暂时缝合了大地表面的新伤,却无意中触碰到了它内里一根早已腐朽溃烂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