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脚下是化为齑粉的九幽塔,刺骨的寒风卷着尘埃,掠过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山巅。
我大口呼吸着,胸腔里却感受不到一丝属于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
韩九娘走到我身边,她的军靴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份电文递到我面前。
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铅字冰冷而又灼热。
战争尚未结束,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倾斜。
然而,从后方各地传来的异象,却比任何一场战役都更加匪夷所思。
阵亡将士的家属,在梦中见到了从未如此清晰的亲人,他们不说话,只是笑着,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一座座烈士陵园里,坟前的纸钱在无风的深夜凭空自燃,火光映红了守墓人的眼。
更有甚者,一些偏远山村里不识字的孩童,竟在墙上用泥巴画出了一个个素未谋面的战士面容,神态、伤疤,分毫不差。
“是他们……在回来吗?”韩九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确信的颤抖。
我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望向那片广袤的国土。
“不是回来,是终于被看见了。”三百万英魂的记忆与遗言曾在我体内奔腾如雷,如今它们回归天地,终于让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在亲人心中刻下了最后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道曾被“活碑”烙穿的伤口早已愈合,皮肉之下,那块无形的碑文仍在。
只是它不再灼痛我的五脏六腑,反而像一块被体温捂热的暖玉,温润地贴着我的心口。
我知道,那些名字、那些故事,已经成了我骨血的一部分。
夜色如墨,我独自一人坐在后山的无名冢前。
这里埋葬的,是第一批跟着爷爷下山却没能回去的弟兄。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乾坤玉佩,小心翼翼地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躺着一封早已泛黄的信。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信纸薄脆,仿佛一碰即碎。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爷爷那苍劲有力的笔迹:“长羽,信比命重要。”
过去,我以为这信中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或是克敌制胜的法门。
直到此刻,当三百万英魂的执念在我心中沉淀下来,我才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
爷爷当年毅然下山,并非仅仅为了投身那场惨烈的战争。
他是去送信,替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大地,给每一个没能回家的孩子,送去一句承诺——“祖国记得”。
他用他的命,践行了这句承诺。
而今,这条路,轮到我走完。
我将信纸撕得粉碎,扬手撒向夜空。
纸屑如纷飞的蝴蝶,融入深沉的黑暗。
“爷爷,”我轻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说道,“以前是你给他们送信。这一次,我送的,是他们的回信。”
我站起身,转身走向地脉的最深处,走向那口镇压着七十二忠魂的黑棺。
那里,是我道基的起源,也该是它最终的归宿。
冰冷的石阶盘旋向下,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千年的死寂。
我走到那口巨大的黑棺前,毫不犹豫地跪下,将双手按在冰冷粗糙的棺盖上。
这一次,我没有像过去那样,疯狂地向其中注入法力,试图掌控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放空了识海,任由胸口那块温润如玉的“活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我不再压制,不再束缚,而是敞开了我全身的经脉。
那些曾在我体内咆哮的遗言,那些属于三百万英魂的爱与恨、不甘与期盼,此刻如决堤的洪流,顺着我的血脉倒灌而回,通过我的手掌,尽数归还给棺中那七十二位不朽的忠魂。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我的脊背传来。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由七十二忠魂遗骨铸就、遍布金色纹路的脊柱,正在寸寸剥落。
它不再是支撑我道法通天的仙骨,而是在分解,在回归。
金色的光尘从我体内溢出,穿透我的皮肉,如点点萤火,沉入脚下冰冷的地底,去寻找它们真正的主人。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黑棺之上,瞬间被吸噬得一干二净。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我的境界正在疯狂跌落。
“长羽!”
韩九娘的嘶吼声从身后传来,她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看到的正是我浑身浴血、不住颤抖的模样。
我强撑着抬起头,视野已经模糊,只能看到她那焦急万分的身影。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嘶吼道:“答应我……替我看看太平!”
“你疯了!”她扑上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她的手臂在颤抖,“你把道基还回去了?没了它,你会变成一个普通人,你这副被掏空的身体,甚至活不过这个冬天!”
我靠在她的怀里,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座压了我一辈子的山。
“正好……”我虚弱地喘息着,声音轻得像耳语,“我想做个普通人,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七日后,边境驿站。
我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拐,身上只剩下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步履蹒跚地走在黄沙古道上。
韩九娘牵着一匹瘦马,默默跟在我身后,腰间的刀已经收回了鞘中。
沿途的百姓并不知道我是谁,他们只看到一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伤兵,正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片被鲜血与死亡笼罩的边境。
可不知为何,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呀呀学语的孩童,都会停下脚步,对着我深深地鞠上一躬。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拦住我,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塞进我的手里。
她的声音沙哑而慈祥:“给送信的人,穿上吧,路还长。”
我收下那双鞋,郑重地点了点头,换下了脚上早已磨破的军靴。
穿上它,仿佛踩在了无比厚实的土地上。
我继续前行,终于,踏入了最后一片雷区。
这里是敌我双方用无数地雷与尸骨堆砌出的死亡禁地。
我扔掉了手中的拐杖,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奇迹发生了。
我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土地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嗡鸣,那些足以将钢铁撕碎的地雷,竟无一引爆。
两侧丛生的荆棘,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动向两旁分开,为我让出一条通路。
这片曾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地,此刻温柔得像一位母亲,它认得我的这双脚,认得我身上那三百万英魂的气息。
韩九娘在我身后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我的背影,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撼与释然:“你不是没了道术……你是成了道本身。”
我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那块被弹痕啃噬得残破不堪的界碑前。
我停下脚步,从背后解下一只空空如也的邮包,将它挂在了界碑的顶端。
风吹过,扬起邮包的开口,像一张无声诉说着什么的嘴。
我望着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朝阳,那金色的光芒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温暖而祥和。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说道:“三万七千封信,送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缓缓化作点点流光。
但那些光点没有像得道高人那般升入天空,而是凝聚成万千只浴火般的赤蝶,随风而起,飘向身后的每一寸祖国土地。
韩九娘紧紧握住刀柄,滚烫的泪水终于划过她坚毅的脸庞。
而在遥远的极北雪原上,一朵不知名的野花顶开积雪,在刺骨的寒风中悄然绽放。
一片花瓣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人在它耳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满足地轻念了一声:
“骡子,咱班到齐了。”
晨光初照,冰封的边境雪原上,那块孤零零的界碑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碑顶上,那只空邮包仍在寒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