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
因为那声音不属于活人,而是来自我身后那座雄关,来自关下层层叠叠的荒坟,来自我空空如也的邮包里,那些刚刚被还回去的名字。
那是千万个顾长羽,在用魂魄问我。
我只是一个活人,如何还得清死人的债?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吞不下,吐不出。
我背着那只比我魂魄还轻的邮包,一步一步,如同拖着千斤重的枷锁,走下长城。
烽火台的余温,在背后冷风中迅速消散,一如那些鲜活的生命。
山路崎岖,沿途的村庄却不再是死寂一片。
家家户户的门楣、檐角,都挂上了一面小小的白幡。
那不是办丧事用的招魂幡,而是一块块浆洗得干净的素布,上面用最笨拙的笔迹,一笔一划,写着我送回来的那些名字。
风吹过,上千面白色布幡猎猎作响,像一片沉默的旗海,在为他们的归来致敬。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满脸风霜,沟壑里全是泥土,他等在村口,看见我,黝黑的嘴唇哆嗦着,递过来一个烫手的烤地瓜。
“闺女,俺听说了……有人把娃的名字送回来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些白幡,映着我的影子,“地里刨食的,没啥能谢你。就是……就是俺们不能忘,不能让他们成了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
我接过地瓜,那温度几乎要把我的掌心烫穿。
喉头哽得生疼,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
我不能忘,这片土地,更不能忘。
一路向南,穿过被战火犁过一遍的冀中平原,空气里还残留着瘟疫和死亡的酸腐气。
我抵达了一处难民营地,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坟场,活人与死人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茅草。
尸骨还来不及收敛,活着的孩子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一具具会走路的骷髅。
我解下邮包里最后一点干粮,掰碎了分给他们。
孩子们麻木地接过,塞进嘴里,甚至忘了咀嚼。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墙角蜷缩着一个男孩,浑身脏得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手里攥着一根炭条,正专注地在一张捡来的破油纸上涂画。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下身。
画上是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萧索的背影。
而那背影的边缘,正片片剥落,化作无数黑色的蝴蝶,即将消散在风里。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背影,我太熟悉了。
“你见过他?”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男孩抬起头,茫然地摇了摇:“没见过。他到我梦里来的。”
“梦里?”
“嗯,”他含着指头,小声说,“大家都病得好难受,晚上睡着了就哭。他到我梦里,站在很远的地方,身上有光。他说,‘别怕黑,很快就亮了’。”
别怕黑。
又是这句话。
当夜,我在营地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将难民们仅有的柴火堆在一起,点燃了一堆篝火。
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一张张绝望的脸。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邮包最深处,取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
那是顾长羽的,上面还带着硝烟和血的味道。
我将它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取出那枚他留下的,沾着血的铜钱,轻轻放在了衣襟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盘膝而坐,迎着火光,闭上了眼。
一首无名的小调,从我唇边低低地吟唱出来。
没有曲牌,没有歌词,只有一个个古朴苍凉的音节。
这是爷爷当年在山上时,哄我睡觉常哼的曲子。
他说,这不是给人听的,是唱给山川大地,唱给那些回不了家的魂听的,叫《镇魂曲》。
起初,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渐渐地,风似乎停了。
我的歌声仿佛一滴水落入死寂的池塘,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突然,营地远处,那些来不及掩埋的荒坟之上,毫无征兆地飘起了一点、两点……幽蓝色的萤火。
那不是鬼火。鬼火阴冷,而这些光点,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暖。
越来越多,成百上千的蓝色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不靠近篝火,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些病弱、呻吟的难民头顶,像一盏盏温柔的灯笼。
风中,似乎传来了金戈铁马的低鸣,又好像是无数声释然的叹息。
我唱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时,奇迹发生了。
营地里,那些高烧不退的病人,体温竟然奇迹般地回落了;那些咳喘不止的老人,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最令人震惊的,是一个生下来就双目失明的孩童,他忽然睁开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
“姐姐!看!好大的红蝴蝶!飞进太阳里去了!”
红蝴蝶……我心头剧震。那是顾长羽的血,化成的蝶。
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他们看着那个重见光明的孩子,又看看自己身上消退的病痛,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他们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敬畏、是狂热。
下一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跪倒在地,冲着我拼命叩首,嘴里喊着“神仙”、“活菩萨”。
我踉跄着站起身,一夜未眠让我头晕目眩,但我心里却无比清醒。
这不是什么法术神迹。
这是那些埋骨沙场的英魂,用他们最后的力量,回应了这片土地上生者的祈愿。
是我用镇魂曲作为钥匙,打开了生死之间那道无形的门。
千万道忠魂的愿力与千万道生者的愿力交汇,引动了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大地,让它疲惫地、却又温柔地,进行了一次呼吸。
一次呼吸,便足以涤荡瘟疫,抚平伤痛。
我没有理会跪拜的众人,而是径直走到营地旁一座被毁得只剩残壁的祠堂前。
我拔出腰间的短刀,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手腕上用力一划!
鲜血涌出,滚烫而赤诚。
我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在那满是疮痍的砖墙上,奋力写下了一个字——
“安”。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平安。
刀锋为骨,血墨为魂。
在我写下最后一划的刹那,祠堂的地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一道道微弱的金纹一闪而逝,如同大地深处的脉络,对我这个字,做出了回应。
当晚,营地里所有做过噩梦、失去亲人的妇人,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她们梦见自己战死的丈夫、儿子,穿着干净的军装,卸下了一身盔甲,笑着回到家中,吃了一顿热饭。
临走前,他们都留下了一句相同的话:
“外面天亮了,你们,好好活。”
我要走了。
启程之际,整个营地的人都出来送我,他们把省下来的最后一点食物塞进我的邮包,直到再也塞不下。
我翻身上马,正要离去,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是那个曾经失明的孩子。
他追了十几里路,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马前,将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姐姐,这个,还给那个送信的人。”
我摊开手掌,那是一只用泥巴捏成的蝴蝶,捏得很粗糙,却能看出用尽了心思。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滴在那只泥蝴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含泪收下,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获得新生的土地,猛地一夹马腹。
然而,就在马蹄抬起的瞬间,我忽然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极有节奏的震动。
咚,哒哒,咚,哒哒……
这节奏……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我那头在长城下被累死的骡子“黑豆”赶车时,最习惯的蹄声!
它不是从地面传来,而是从地底深处!
这熟悉的蹄声没有消失,它像一条无形的线,从我的脚下开始,一路朝着南方,不断地延伸,仿佛在为我标记出一条新的道路。
我猛然醒悟。
长城不是终点,那些名字的回归,只是这条特殊邮路的第一封信。
这条由忠魂与愿力铺就的路,才刚刚开始。
我勒住马,闭上眼,仔细感受着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指引。
那条路笔直地指向江南。
风中带来的,不再是北地的朔风与铁锈味,而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的、带着墨香的腐朽气息。
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只知道那里的“信”,或许比刀剑更重,比怨魂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