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足以让青丝寸寸成雪,也足以让喧嚣的尘世换一番新颜。
我牵着老伙计,那头和我一样熬白了鬓毛的黑驴,一步一步踏在北方小镇的青石板路上。
春日的集市,叫卖声、孩童的笑闹声混着炊烟的香气,像一锅滚烫的人间烟火,熏得我有些恍惚。
驴背上驮着的两只邮袋早已旧得看不出本色,唯有袋口用红线绣的蝶翅图案,在反复浆洗中褪成了暗沉的赭色,像凝固的血。
这十年,我走遍了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每一次停驻,每一次出发,它们都沉默地陪着我。
“……当此国难,匹夫有责。故志士仁人,以血肉为长城,护我山河……中华不灭,因其有人肯记!”
一阵稚嫩却洪亮的读书声,从街角的学堂里齐刷刷地传了出来,像一道清泉,洗去了我满身的风尘。
我勒住驴,停在窗外,静静地听着。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洒下,落在孩子们涨红的小脸上,也落在我早已布满褶皱的嘴角。
我笑了,这十年奔波,换来这句“有人肯记”,值了。
我从邮袋里取出一包用油纸裹好的书,纸张还带着新墨的清香。
我走进去,将书递给那位正摇头晃脑领读的老先生。
他愣了一下,看清封皮上《信使录》三个字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
他对我深深一拜,我坦然受了,没说什么,转身牵着驴离开了这片朗朗书声。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带着老伙计去了郊外的烈士陵园。
这里没有集市的热闹,只有风过松涛的呜咽。
远远地,我看见数十个半大少年,正拿着布巾,一排一排,认真地擦拭着墓碑。
他们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碑下的长眠者。
我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
他擦得很卖力,左腿却不太方便,身边立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的顶端,镶着几颗磨得光滑的铜钉。
我的心,猛地被攥紧了,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那是老张的拐杖,当年他把最后一口干粮留给那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自己却饿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没想到,那孩子不仅活了下来,还留着这根拐杖。
我在陵园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少年们互相招呼着离开。
我才走进去,来到一座无字的石碑前。
我从邮袋里取出两双早已备好的布鞋,一双是洗得发白的千层底,针脚细密,是我自己的手艺;另一双是崭新的,黑面布鞋,是镇上最好的鞋匠打的。
我将那双旧鞋轻轻放在碑前,又把新鞋并排摆在旁边,像是等一个远行的人归来,换上新鞋,走一条新的路。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孩子清脆的惊呼:“奶奶!快看!碑上字亮了!”
我猛地回头。
就在我刚刚祭拜过的那块无名碑上,夕阳的余晖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束。
光束之下,坚硬的石碑表面,竟如春水解冻,一缕缕极淡的金纹从石缝中缓缓渗出,盘旋、交织、凝聚。
那金纹流淌的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一笔一划,缓缓拼凑出两个古朴的大字。
长羽。
是顾长羽的名字!
我的眼泪在瞬间决堤。
十年了,我以为他早已魂飞魄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可他没有,他一直都在。
几乎在同一时刻,从东海之滨到西域雪山,从南疆密林到北国冰原,遍布神州的七十二处忠魂埋骨之地,无论是有名碑还是无名冢,尽皆浮现出相同的异象!
金光冲天,神纹自显!
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持续了不过短短三息,却让万千亲眼目睹的百姓、老兵、后人,长跪不起,泪流满面!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壮与慰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陵园的。
归途中,我路过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
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农夫们正忙着收割,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田埂上,几个孩童正围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又唱又跳。
那假人头上戴着顶破斗笠,身上披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军装,最特别的,是胸前挂着一块用木头削成的牌子,看形状,正是我怀里那半块乾坤玉佩的模样。
“高高山上一只蝶,送信哥哥走天涯!风吹蝶翅落谁家?阿妈说他在护庄稼!”
稚嫩的童谣钻进我的耳朵,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我从怀里,颤抖着摸出那枚早已失去所有灵性,变得和普通石头无异的玉佩残片。
我看着它,就像看着顾长羽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
我刨开脚边的泥土,郑重地,将这半块玉佩埋了进去。
就在玉佩与大地相融的瞬间,我脚下的大地,整片麦田,甚至更远处的山川,都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颤动。
紧接着,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直接涌入我的脑海。
那不是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憨厚和执拗,是我的老伙计,那头黑驴。
不,是它战死时的魂念。
“班……到齐了。”
短短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魂魄深处炸响!
我瞬间明白了。
我这十年,不仅仅是在凭吊,更是在用我的脚步,用这承载了信使使命的邮袋,将散落在神州各处的七十二道忠魂,一道道引归!
紧接着,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万千低语如潮水般汇聚而来。
有顾长羽爽朗的笑声:“九娘,你看这太平年,多好。”
有七十二忠魂如释重负的叹息:“终于……回家了。”
还有更多、更多,那些甚至没能留下姓名的英灵,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暖流,轻轻地对我说:“谢谢你看我们回家。”
我再也撑不住,仰面躺倒在柔软的田埂上,任由泪水划过脸颊,渗入泥土。
我望着那片被夕阳染得绚烂的湛蓝天穹,用尽全身力气,喃喃低语:“顾长羽,太平年,我替你看了。”
风,温柔地拂过麦浪,发出海潮般起伏的声响。
一只真正的赤色蝴蝶,不知从哪片麦丛中翩然飞起,它围绕着我,亲昵地飞了三圈,而后翅膀一振,向着遥远的北方,头也不回地飞去。
而在万里之外,极北雪原那片终年不化的冰层之下,那朵曾因他殒命而凋零的野花,在这一刻,再度绽放。
晶莹的花瓣微微轻颤,仿佛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跨越时空,轻轻应了一声。
“好。”
我躺在田埂上许久,直到夕阳将整片麦浪彻底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
那些声音,那些意念,都随着风渐渐散去,天地间复归于宁静。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片生我养我的大地,它的脉搏变了。
先前那种万物复苏、安详和宁的温柔心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转变成一种缓慢、沉重,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搏动。
咚……
那声音不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大地深处,透过我的脊背,与我的心跳合而为一。
它像一面被敲响的远古战鼓,沉稳而坚定,每一次震动,都似乎在唤醒某种沉睡了千年的古老力量。
我浑身的血液,开始不受控制地随着这股节律,灼热地奔涌起来。
十年奔走,是为亡魂引路。
可现在,我感觉到,这条路并没有走到尽头。
大地,在召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