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冬,北风如刀,刮得人骨头发疼。
我拄着那根早已磨出包浆的旧木拐,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
咯吱,咯吱,这单调的声响,是我这十年来唯一的伴奏。
这山路,他当年一步登天,我如今却要走上整整一天。
终于,那半堵熟悉的断墙出现在风雪尽头。
道观早就塌了,塌得只剩这一面墙壁,像个不肯低头的老兵,顽固地守着这片荒芜。
墙上那褪了色的太极图,黑白两仪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一如我记忆中那个人的面容。
我喘着粗气走过去,放下肩上沉甸甸的邮包,那里面装着三万七千个名字,也装着我十年的念想。
我伸手,用粗糙的指腹拂去墙根石台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粗陶碗。
碗沿上还有个小小的缺口,是他当年练剑时不小心磕的,为此懊恼了整整三天。
我从行囊里拿出自己酿的桂花酿,酒液金黄,在这片萧瑟的白茫茫里,是唯一的暖色。
酒香弥漫开,带着一丝甜腻,瞬间就驱散了些许山间的寒气。
我将酒倒满,双手捧着,稳稳地放在石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轻声开口,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观主,你看,我带他最喜欢的桂花酿回来了。这十年,我每年都酿,就怕他哪天想喝了,我这里却没有。”
话音刚落,头顶“咔嚓”一声脆响。
一截屋檐上垂下的冰凌应声断裂,砸在雪地里,没有碎成一地冰渣,反而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竟像极了玉佩与环佩相击的叮当声。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就在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
青衫道袍,背影清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断墙之后,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正是他当年负笈下山时的模样。
十年了,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已流干,可看到这个背影,心口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但我没有惊,也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出门砍柴,刚回来而已。
我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子,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问题:“这些年,你真的看见太平了吗?”
那身影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修长而干净,曾握过笔,也曾握过剑。
他抬手虚虚地指向东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视线穿透了层层风雪。
山下的千里沃野,在晨曦初露的微光中,渐渐显露出轮廓。
田垄整齐,屋舍俨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汇聚在半空中,像一片温暖的云。
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是太平盛世最朴素的证明。
我懂了。
我点了点头,胸口的窒闷消散了些许,却又涌上更深的酸楚。
我追问:“后悔吗?不当你的清静真人,不做你的逍遥地仙,为了这片烟火,连魂都散了,值得吗?”
这一次,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雪花在他身后飘落,他的面容在模糊中渐渐清晰。
还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巅的雪,又深邃得像夜空的星。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一如当年。
他看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唇却在无声地开合。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唇形,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他说——若成仙,便看不见她们哭。
她们……是谁?
我瞬间就明白了。
是那些在村口望眼欲穿的母亲,是那些在灯下缝补寒衣的妻子,是那些抱着牌位哭了一辈子的未亡人。
成仙,就要斩断尘缘,就要漠视众生。
可他这个傻子,偏偏放不下这滚滚红尘里最深的苦。
他宁愿魂飞魄散,也要陪着她们,看着她们,哪怕只是看着。
眼泪终于决堤,顺着我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滚烫的液体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结成了冰。
可我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啊……还是那么倔。”
他含笑看着我,身影在晨光中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万千光点,融入了风雪,融入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山河。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下山。
第二天清晨,山下村里的孩子上山拾柴,惊奇地发现,那堵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断墙下,竟多了一双浆洗得发白的半旧布鞋。
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鞋尖朝南,正对着当年他下山的方向,正是十年前,村里一位老妇人含泪送他的那一双。
更奇的是,道观里那口早已干涸了数十年的古井,竟在一夜之间重新涌出了清泉,泉水甘冽清甜,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机。
村里的孩童围着井口嬉戏打闹,只当是奇事一桩,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却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朝着山顶的方向叩拜,口中喃喃:“回来了……守信的人回来了,地脉认主了啊!”
这些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我只是笑了笑,继续我的归程。
路过镇上新建的一座小学时,正赶上孩子们下课。
冬日的暖阳下,他们在宽阔的操场上奔跑着,放着风筝。
其中一只赤蝶形状的纸鸢,做得格外精致,在风中扶摇直上,飞得最高最远。
一位年轻的老师指着那只蝴蝶风筝,对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讲着故事:“传说啊,很久以前,有一只送信的蝴蝶,他不是真的蝴蝶,是一个大英雄变的。他把三万七千个名字,一个一个,全都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送完信,他就累了,化作了风,守护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驻足,靠在学校的院墙外,静静地听着。
忽然,一阵疾风吹过,“啪”的一声,那只赤蝶风筝的线断了。
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悠悠地、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我的掌心。
纸鸢的竹骨还带着天空的凉意,翅膀上的红色鲜艳如血。
我将它轻轻托起,迎着风,用力向前一抛。
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再度轻盈地升空,越飞越高,最终融入了天边的云霞,再也看不见了。
我仰头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天,许久,才喃喃自语:“顾长羽,你不是化蝶,你是成了风,成了雨,成了这山间的清泉,成了老百姓嘴里的一句话。你没走,你就在——”
我的话没说完,不远处的操场上,孩子们稚嫩却洪亮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响彻云霄:“中华不灭,因其有人肯记!”
那一刻,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万千低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在我心底凝成一句清晰而温柔的回应。
“嗯,我在。”
我睁开眼,心中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终于化为齑粉。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了归途。
风雪似乎小了,连阳光都变得温暖了几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那个旧邮包,它陪伴了我十年,早已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邮包底部时,我忽然顿住了。
在邮包夹层的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从未有过的棱角,似乎是缝在帆布衬里之下的一个薄薄的木牌。
我愣住了,这十年来,我无数次整理过这个邮包,却从未发现过这个暗藏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是他留下的吗?
寒风吹过,我的心头却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
我的归途,似乎还未到终点。
这块小小的木牌,像一颗沉睡的种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只待一场春风,便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