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压了我大半辈子的沉重,竟真的消散了些许。
青石古道蜿蜒向下,我却不再急着赶路。
那首新编的小调还在山谷里回荡,稚嫩的童声像无数双小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是啊,他们没有忘。
这世上最厉害的神通,不是搬山填海,而是人心不死。
夜里,我借宿在山脚村中。
屋主是当年递给我布鞋那位老妇人的孙女,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伶俐姑娘。
她叫杏儿,对我这位“从故事里走出来的奶奶”充满了好奇。
屋子收拾得干净,泥墙上最显眼的是一幅手绘的年画,画得有些笨拙,色彩却异常鲜艳。
画中人站在烽火台上,一手高举玉佩,背后是漫天飞舞的赤色蝴蝶。
那眉眼,有七分像顾长羽。
杏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百合粥,指着墙上的画,仰头问我:“奶奶,我阿婆说,你是画上那个送信哥哥的朋友?”
我点点头,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热气。
她又问,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那他现在在哪儿呀?我阿婆说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可我分不清是哪一颗。”
我望向窗外,一轮春月正挂在老槐树的梢头,清辉洒满庭院。
我放下碗,轻声对她说:“他不在天上。在你唱他的名字时,在你看着这幅画时,他就来了。”
话音刚落,挂在屋檐下的那串铜铃,竟“叮铃”一声脆响,清越如玉佩相击。
窗户紧闭,院中无风。
杏儿吓了一跳,随即又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喜和敬畏。
我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长羽,你听见了吗?
这些孩子,用最干净的声音,为你筑起了一座座不朽的庙宇。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执意要再上一次那座旧观遗址。
杏儿不放心,想陪我同去,被我婉拒了。
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走。
天公不作美,刚走到半山腰,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转瞬便成了瓢泼大雨。
山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我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异常艰难。
左腿那处陈年旧伤,被湿冷的雨水一激,开始针扎似的疼。
一个不留神,脚下踩滑,我整个人直直地跪倒在泥水里,拐杖也脱手飞了出去。
雨水混着泥浆,糊了我一脸。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却像被灌了铅,怎么也使不上力。
我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山石上,一时间竟有些绝望。
难道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撂在这条他走过的路上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撑在地上的手掌下,那片冰冷的泥土,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我愣住了,低头看去,只见一道道微不可见的金色纹路,正从地底深处蜿蜒而出,像活了一般,顺着我的手臂,缠上我脱手的拐杖。
那拐杖嗡的一声轻颤,竟自己立了起来,稳稳地扎在我身前。
我试探着握住拐杖,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托力顺着杖身传来,竟轻而易举地将我从泥泞中撑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脚下的山路,那些金色的纹路在雨水中若隐若现,它们勾勒出的,正是一条早已被岁月掩盖的邮路轨迹。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神仙显灵,这是他当年牵着骡子走过的路,是那七十二个忠魂的英灵回归故里的道。
这条路,这片山,记着他们。
此刻,是它们在替我承重。
我眼眶一热,低声喃语:“多谢了。”脚下的路,似乎不再那么难行。
终于,我再次抵达了那片断壁残垣。
陶碗还在老地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奇的是,碗中竟积了半碗清冽的雨水,不但没有丝毫浑浊,反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宛如新醅的米酒。
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后一枚赤蝶泥塑。
这是我亲手捏的,捏一个,就少一个念想。
我将它轻轻放入碗中,红色的泥蝶在清澈的“酒”中微微漾开一圈涟漪。
就在那一刻,平地起了一阵旋风。
明明是春深时节,风里却卷来了凛冽的寒意,竟将山坳里尚未消融的残雪吹得漫天飞舞。
雪花与风交织,在朦胧的雨幕中,渐渐勾勒出无数模糊的虚影。
我看到了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的道袍、眼神清澈的青年;一个跛着脚、满脸风霜的赶车老兵;还有许多戴着斗笠、背着邮袋、沉默寡言的邮差……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列队站在断墙边,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齐齐朝向我,虽无言语,那份肃穆与感激却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我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
我对着虚空低声说:“你们不必谢我,我只是个传话的。该谢的,是山下那些唱着歌、画着画,不肯忘了你们的人。”
风雪渐歇,虚影散去。我对着陶碗,深深一揖,转身下山。
下山的路上,雨过天晴,竟遇上了一支小学的师生队伍。
他们大约是趁着春分,来此地祭扫。
每个孩子手里都拿着一只用彩纸糊成的蝴蝶,一边走,一边将纸蝶迎风撒向山谷。
带队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正指着远方的烽火台遗址,对孩子们讲解着:“……所以,这位顾爷爷没有坟,没有碑,但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纪念。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走得更远。”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眼尖,忽然指着我,大声喊道:“老师快看!那个奶奶!我们历史课本上,插图里画的就是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争着抢着请我讲当年的故事。
他们以为我会讲金戈铁马,讲烽火连天。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而渴求的脸,却没有说任何壮烈的话。
我只是笑了笑,说:“他呀,最爱吃灶上刚熬好的灶糖,甜得齁嗓子那种。他还特别怕冷,就算是夏天,睡觉也总要把脚伸到被子外面晾着,说那样才睡得踏实……”
我说的,尽是些旁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
可孩子们却听得入了神,几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甚至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家国大义,但他们听懂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晚,我被盛情地留宿在村办的小学里。
夜半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屋里格外明亮。
扭头一看,月光如水,正透过窗棂洒在我的床头。
而在那交错的木格子上,不知何时,竟停着一只通体赤红的蝴蝶。
不是纸糊的,也不是泥塑的,它的翅翼轻薄如纱,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正随着呼吸般微微颤动。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它。
那赤蝶仿佛有所感应,在我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忽然振翅飞起。
它没有飞远,而是在我面前的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而坚定的弧线,径直指向北方——正是当年长城的方向。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万千英魂的低语,在我脑海中汇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我还在这条路上。”
我披衣而起,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漫天的星斗,喉头哽咽,喃喃自语:“那你可听见?他们还在念着你,他们都还念着你……”
一阵穿堂风吹过,将桌上孩子们白日里诵读的童谣课本吹得哗哗作响。
书页翻动,最终停留在印着那首《送信哥哥》的一页上。
在歌谣的末尾,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在月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只有三个字。
“听见了。”
我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天亮时分,心头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巨石,终于化作了尘埃。
可尘埃刚刚落定,村口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翻身下马,手里高举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径直冲进了小学校园。
当他看到我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封尚带着体温的信递到我手中。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朱砂印泥烙下的、我再熟悉不过的印记——一枚缺角的古印。
那是当年,镇守边关的老帅亲手交给我的。
他说,见此印如见军令,天下虽安,有些债,总得有人去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