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玄铁铸就的螭龙印章,在我掌心留下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带着顾长羽指尖的温度。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债?
这天下太平的表象下,埋着多少无人问津的枯骨,欠着多少声被遗忘的姓名。
这笔债,我来收。
秋收后的风,刮在脸上已经有了冬日的凛冽。
我策马疾驰,卷起的尘土和枯叶在我身后张牙舞爪。
目的地,是一处早已废弃的战后安置营,代号“望归”。
当年,这里曾是收容阵亡将士遗孀孤儿的最后一方净土,可如今,英雄埋骨,家园亦成了废墟。
踏入望归营,眼前是触目惊心的破败。
房舍的顶棚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房梁,像一具巨兽的肋骨。
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无数个回不了家的魂灵在低泣。
我径直走向营地最深处那间还算完整的屋子,门上的牌匾歪歪扭扭地挂着,依稀能辨认出“军籍档案”四个字。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变、腐朽和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屋里一片狼藉,木架倾倒,卷宗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开始一卷一卷地翻找。
这些都是官方记录,上面的人,至少还有一个名字,一个番号。
我要找的,不在这里。
在屋子最角落的一个铁皮柜里,我找到了它们。
数百份用牛皮纸封好的阵亡通知书,没有编号,没有归档,就那么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像一堆被遗忘的垃圾。
封皮早已泛黄发脆,上面“收件人”一栏的地址,墨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被岁月和潮气彻底抹去。
我将它们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一张,两张,三张……我一页页地摩挲着,指尖沾满了厚重的灰尘,那是一种被时光遗弃的冰冷。
忽然,我的指尖触到一处异样的凸起。
我凑近了看,在那张通知书的背面,一层薄薄的纸页下,竟隐约渗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
我用指甲轻轻刮开表层,两个用血写成的字,像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狠狠地刻在那里——勿忘。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只是一份份被遗忘的文书,这是一声声来自地狱深处不甘的呐喊。
当夜,我没有离开,就在这间档案室里宿下。
我将那数百份通知书在空地上铺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沉默的军队方阵。
夜风寒凉,我怕吹乱了它们,便从行囊里摸出铜钱,一枚枚压在纸张的四角。
做完这一切,我靠着墙壁,和衣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而规律的声音将我惊醒。
咚,咚,咚……那声音像是无数双穿着草鞋的脚踩在冻土上,整齐划一,由远及近。
是军队在列队行进!
我霍然起身,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月光如霜,四野寂静,除了风吹枯草的沙沙声,什么都没有。
没有军队,没有人影,连一只野狗都没有。
是我听错了?
我皱着眉,返身回屋,准备关上那扇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破窗。
就在我伸手去拉窗栓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的通知书,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片纸张的方阵上,原本空白的“姓名”一栏,此刻竟像被无形的笔蘸着月华,缓缓浮现出一个个名字。
那些名字土得掉渣,却又鲜活得让人心痛:张大柱、李二狗、王哑巴、赵铁锤……我猛然醒悟,这些人,是当年战场上最不起眼的蝼蚁,是传令兵,是炊事员,是马夫!
他们的名字,从未被刻上过任何一块功勋碑,从未被任何一本官方史册记录。
他们被当成了消耗品,被当成了战争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官府忘了他们,史书忘了他们,但大地没有忘!
这片他们用血浸润过的土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
我抽出腰间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在左手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殷红而温热。
我跪在地上,用这滴着血的手指,在那一张张通知书的背面,在那个血写的“勿忘”旁边,补上了一句话。
“此人曾赴死,祖国欠他一声‘知道’。”
我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我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这笔画之中。
每写完一张,我就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分。
当最后一张通知书也烙上了我的血字时,我已是头晕目眩,几欲栽倒。
就在这时,整间屋子骤然升温,一股暖流凭空而生,驱散了所有的阴冷。
我惊愕地看到,脚下的地砖缝隙里,竟渗出丝丝缕缕的金光。
那金光如蛛网,如脉络,迅速蔓延,将铺在地上的每一张通知书都连接起来。
刹那间,金光大盛,整间屋子亮如白昼!
半空中,那些我曾在英烈祠见过的七十二忠魂虚影再次浮现。
但在他们身后,更多的身影从虚无中凝聚成形。
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模糊,有的甚至缺胳膊少腿,手里拿着的也不是刀枪,而是马鞭、锅铲、号角……他们,正是这些通知书上的名字!
他们沉默地望着我,然后,齐齐地向我抱拳,深深一揖。
这一揖,重如泰山。
第二天,我召集了望归营附近村落里所有还活着的人。
我将那些写满了名字的通知书摆在众人面前,请识字的村民帮忙,将这些名字誊抄下来,做成名录。
人群中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韩姑娘,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尸骨都烂光了,现在弄这些虚头巴脑的,还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一个拄着拐杖的盲眼老妇人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有用!怎么会没用!我男人叫赵铁锤,是炊事班的!当年他们说,敌人炮弹打过来,我男人用一口大铁锅护住了几个新兵蛋子,自己却被炸塌的灶台埋了……我没见过他的尸首,没见过他的牌位,这么多年,我想给他烧张纸,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啊!”
她的话音未落,屋外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风云突变,乌云密布。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闪电的光亮在瞬间照亮了档案室的墙壁,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投影——一个魁梧的汉子,正高举着一口巨大的锅铲,挡在几个年轻士兵身前,而他的背后,是呼啸而来的弹片!
投影一闪即逝,但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质疑的村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我走到众人面前,将那些原始的通知书拢在一起,举起了火折子。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点燃了那堆泛黄的纸张。
熊熊火焰升腾而起,我将它们高高举过头顶,任凭火焰舔舐着我的手臂。
“从今天起,他们的名字,不在这些会腐烂的纸上!”我高声宣告,声音盖过了风雨雷鸣,“在你们的嘴里,在你们的心里!谁要是忘了,我就让他晚上梦见他们回来敲门!”
话音刚落,那堆档案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就在灰烬即将飘散的瞬间,奇迹再次发生。
那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陡然一凝,竟化作了万千只赤红色的蝴蝶虚影!
它们振动着翅膀,每一只蝴蝶身上都仿佛承载着一个名字,向着四面八方,飞向这片广袤的土地。
紧接着,大地开始轰鸣。
咚、哒、咚……那是一种极有节奏的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我认得这节奏,那是顾长羽麾下,专门负责运送粮草的骡子车队行进的声音。
仿佛整片土地都在用这种方式,应和着我的宣告,为那些被遗忘的马夫、骡夫,奏响最后的镇魂曲。
当我准备离开望归营时,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少年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递给我一本册子。
册子是用粗麻线装订的,封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无名录》。
我翻开首页,只见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第一行话:“送信姐姐说,没人该被当成数字。”
我接过册子,心中一阵酸楚。
我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阳光穿透而下,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温热的,像一道泪痕。
我将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低声呢喃:“顾长羽,你说过,信要送到。可现在,有些信,连收件人都没了……那我替他们写,给这天地看,给这后世子孙看,行不行?”
话音落下,一阵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转,最终飘飘扬扬,竟拼出了一个歪斜的“行”字。
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
那风里带上了刺骨的寒意,钻进我的骨缝,让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而这片土地上欠下的债,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