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上的债,血与泪都还不清,只能靠一代代人拿命去填。
我的命,也快要填进去了。
寒冬腊月的风像刀子,从门窗的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刮得我这把老骨头生疼。
我缩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村里人送来的所有被褥,却依然感觉那股寒气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
炉子里的火苗太小了,微弱得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人,只能勉强将屋子照出个昏黄的轮廓。
我攥紧了手里的铜钉拐杖,那冰冷的触感反倒让我觉得心安。
这根拐杖,是顾长羽从北境战场上带回来的旗杆削的,上面的每一颗铜钉,都代表一个回不来的人。
“今天我们当信使啦!”
“我要送信给黑水坡的骡子叔叔!他去年答应给我带糖人儿的!”
窗外,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稚嫩的喊声穿透了风雪,落在我耳中。
我干裂的嘴唇向上扯了扯,想笑,却牵动了胸口。
那里猛地一热,像被烙铁烫过。
我低头,解开厚重的棉衣,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那块心口上的旧伤疤,正在泛出淡淡的金光。
那不是我的血,是顾长羽的。
三十年前,他拼死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呕出的最后一口心头血,就落在这里。
他说,九娘,活下去,替我看着。
这道金光,像一声催命的鼓点。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夜里,高烧席卷而来,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扔进了火炉里,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横跳。
我看见自己又站在了那座高耸入云的长城烽火台上,脚下是万里冰封的疆土。
风雪灌满我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我手里捧着的,是那本用无数信使的命换来的《阵亡名录》,厚得像一块石碑。
可它却在我手中烧了起来,没有烟,只有熊熊的烈焰。
火焰中,一个个名字扭曲、升腾,最后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散向四方。
顾长羽就站在我对面的风里,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还是当年下山时的模样,对我笑着。
他说:“九娘,你比我走得更远。”
我张开嘴,想告诉他,这条路太苦了,我快走不动了。
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猛地,我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
火炉已经熄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
我偏过头,却愣住了。
我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干枯的野花。
花瓣已经失了水分,边缘微微卷曲,但那独特的形状我至死也不会忘。
那是只生长在极北雪原冻土上的“岁岁红”,一年只开一次,花开不败,直到被下一年的新雪覆盖。
当年,我们就是在那片花海里,立下了以身为信,传遍天下的誓言。
这山村离极北雪原何止万里,是谁把它采来,放在了我的枕边?
我颤抖着手,将那朵花捏在掌心,一股说不清的力量从那干枯的花瓣里涌出,驱散了我身上的一部分寒意。
我挣扎着坐起身,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哀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拄着拐杖出了门。
村里早起扫雪的乡亲看到我,都围了上来。
“九娘!您老身子还没好,可不敢吹风啊!”
“是啊,您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办就成!”
我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替他看看太平。”
他们沉默了,默默地让开一条路。他们知道我说的是谁。
去村口祠堂的路并不长,可今天却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积雪没过了我的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走到半途,我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雪地里。
冰冷的雪瞬间包裹了我,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趴在雪里,大口喘着白气,看着不远处的祠堂屋檐,第一次觉得,或许就这样算了吧。
太累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眼前的雪地里,忽然浮现出了一行脚印。
那脚印就那么凭空出现,一个接着一个,朝着祠堂的方向延伸。
我瞪大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
那脚印的大小,那一步一伐的距离,我太熟悉了!
那是顾长羽的步子,是他当年背着行囊,意气风发下山时的模样!
“顾长羽……”我哽咽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雪中的印记。
我不再试图站起来,而是像个孩子一样,手脚并用,顺着那一行清晰的脚印,一寸一寸地,朝着祠堂的方向爬去。
终于,我摸到了祠堂冰冷的门槛。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祠堂里没有牌位,四壁空空。
不,不是空的。
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泛黄的纸张,上面是用各种不同笔迹抄写的《信使录》。
有老人的,有孩子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虔诚。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酸楚和暖意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以为我是一个人在战斗,原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来没有忘记。
我走到祠堂正中央,从怀里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小刀。
村民们见状,惊呼着想上前来,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没有犹豫,刀锋划过掌心,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我伸出淌血的手,以血为墨,在那面贴满抄本的墙壁最中央,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人间有道。
刀“当啷”一声落地,就在我写完最后一笔的刹那,整座祠堂猛地一震!
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在空中汇聚,最后在我的面前,拼出了一行小字。
“谢谢你,没让我成仙。”
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瘫坐在地上,看着那行字,先是无声地流泪,最后竟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笑声嘶哑,难听,却无比畅快。
原来你怕的是这个啊,顾长羽。
你怕后人忘了你的血肉之躯,忘了你的疼,只把你当成庙里一尊不知冷暖的神。
当晚,整个村子都亮了起来。
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笼,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里,举行“守夜传名”的仪式。
他们围着祠堂中央燃起的巨大火盆,由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捧着一本手抄的《信使录》,开始缓缓诵读。
“张三,戊子年腊月初七,殁于黑风口,年二十一。”
“李四狗,戊子年腊月十九,为护名录,坠崖,年十七。”
每念完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孩子将一只白色的纸蝶放入空中。
纸蝶被热气托起,盘旋着飞向祠堂顶部的天窗,像是那些不甘的英魂,终于找到了归途。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祠堂里除了诵读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再无他响。
我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终于,老人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清晰。
“顾长羽。”
三字落定,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火盆中的火焰猛地向上窜起三尺多高,一道明亮的赤虹毫无征兆地从火光中冲出,在祠堂上空盘旋了整整三周,最后如飞鸟投林般,义无反顾地重新落入炉火之中。
火焰腾起的瞬间,祠堂里所有人的耳边,都同时响起了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很淡,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暖意,熟悉得就像他昨日才与我们挥手告别。
我望着漫天飞舞的纸蝶,喃喃自语:“你要的从来不是香火……是有人还记得疼。”
这句话耗尽了我最后的力气。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世界在我眼前渐渐模糊。
我缓缓闭上眼睛,呼吸一点点变得微弱。
最后一刻,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了我怀中那枚早已失去灵性、布满裂纹的玉佩残片。
玉佩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恰好嵌入了祠堂地面的一道天然裂缝之中。
裂缝的尽头,与祠堂地基下的一道地脉金纹,完美契合。
而在万里之外,极北雪原的万载冻土之上,那朵“岁岁红”在风雪中再度绽放。
鲜红的花瓣迎着烈风,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低低地应和。
“嗯,道还热着。”
祠堂里的火焰彻夜未熄,将所有人的脸映得通红。
没有人发现靠在门边的我已经没了声息,他们只是沉浸在这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告别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些滚烫的名字。
夜,越来越深了。
祠堂外的风雪似乎也停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死寂。
火盆里的光透过天窗,将外面堆积的白雪照出一片虚幻的暖色,但这寂静,却莫名让人心头发冷。
今夜发生的一切,不似人间所有,而这漫长的、奇迹般的夜晚终将过去,冷酷而现实的黎明,正等在门外。